樂樂文學網 > 婢不為妾 > 第9章 不做妾
  我懵了片刻,后知后覺惱羞成怒,連連搖頭,一面嘴里說著:“我不愿意!”

  他看著我,和悅的神色變得冷峭,雙目炯炯打量了我一番,揶揄道:“難道你竟愿意做一輩子的奴才?”

  像被人戳到已經麻木的傷疤,我心中一陣刺痛,又是一陣搖頭。

  做奴才苦,難道做人侍妾就好么?

  我不愿意,什么都不愿意,我只想不受人踐踏地活著。

  何況,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我不要做被男人閑時賞玩的一個女人。

  像我爹的兩個妾,一個是我娘的陪嫁丫鬟做了通房,生了一個兒子,還成日里跟在我娘身邊伺候。

  另一個林姨娘雖是我爹自己喜歡的,又如何?

  上至我祖父,下至我們凌家的奴才,沒人承認她的地位,只把她當作我爹在外頭養的女人。

  我也不想像我娘一樣,守著一個凌夫人的名頭過日子。

  我想要的,是,我如星,君如月,君心似我心。

  他看著我痛苦地搖著頭,猛然開口:“別搖了。”

  我眼中含淚,昂首看著他。

  他默默看了我一會,深吸了口氣,垂目凝視著地面,嘆出聲:“隨你吧。”

  說完,轉身走開了。

  那晚,曹珊珊換了衣裳回到宴會上,揮筆寫就一首賦月的詩,贏得了滿堂彩。

  她喜不自禁,一改往日對我的輕賤,支開旁人,只留我一人在身邊,笑道:“看不出你還真有些能耐,難怪當初洪大想把你放在曹君磊書房里,你教我的那首詩,旁人覺得好也就罷了,就連吳哥哥都夸風流別致呢,你說說看,你都讀過什么書,字寫得好不好?”

  我知道這次絕不能藏著掖著,非得一下子唬住她不行,于是說了四書五經,話鋒一轉,又將過去看過的一些雜書,挑名字厲害的說了個遍。

  《太平寰宇記》、《東京夢華錄》、《會真記》……

  也多虧曹珊珊不喜讀書,連四書五經都未仔細看過,聽我說了一連串的書名,人早就愣住了,待反應過來,又連忙展開宣紙命我隨意寫個字來看。

  蘸飽了筆墨,略一思索,我用行楷寫道:“英姿佳人,珊珊佩聲,巴東有巫山,窈窕神女顏。”

  曹珊珊捧起宣紙,臉上難得浮現羞澀之意,默默看了會兒,目光贊許地望著我,輕“嗯”聲:“字兒寫得還不錯,你一個奴婢,這些都是從哪兒學的?”

  “奴婢是寶應縣人氏,生于良家,長于淑室,家中高樓連苑,金玉為堂,然亂世無常,流匪強盜橫行,奴婢一家只好舉家去杭州祖宅避難,途中又遇到黃巾起義兵,至此與家人失散,流浪到揚州城,又進了曹府。”我淡淡道。

  寥寥數語,卻是天翻地覆,我竟能像說旁人的事,描述過去的時光。

  曹珊珊輕嘆一聲,假模假樣地替我惋惜:“原來如此,也是一個可憐人。看得出你很有些風雅,跟曹雯雯像是一路子的人。雖然大家都說女人無才便是德,做為一個賢德的女子不宜于舞文弄墨的,但大家偏又佩服那些有些學問的,以為會做幾首詩就了不起,你說,這是什么道理?”

  她并不是真的要問出什么答案,就像是情知此題無解,便不過多糾結一樣,接著道:“往后,你就在我身邊伺候吧。”

  自成了曹珊珊的貼身丫鬟,日子好過多了。

  我再不必做繁重的粗活,每日跟著曹珊珊四處應酬。

  她這樣驕縱的女孩,來揚州城才半年,就結交了一眾小姐貴婦。

  只因她性情活波,極愛熱鬧,待與自己相同身份的人永遠都笑吟吟的,又嘴甜善奉迎,比起姿態矜持恬淡的曹雯雯還要受人歡迎。

  至于真正喜歡、交心與否,那就另當別論了。

  不過,人生在世,知己難求,哪有那么多真心可交付?

  所以曹珊珊能在揚州城混得如魚得水,也是一種本領。

  而有了我在身旁,她更是如虎添翼,作詩、猜燈謎、行酒令,甚至是說到品茶賞景,都能應付自如。

  每月,她還要給曹老爺寫上一封家書,由她來敘大意,我潤筆,然后她再謄寫一遍。

  上月,曹老爺寄來家書,稱贊英珊文思敏捷,一氣呵成,大有長進。

  曹珊珊一高興,令我與她同席用飯,問我可會飲酒?

  我點頭,她大樂,朝站在一旁的翠花道:“去拿那瓶桃花姬來,今日我要跟多兒喝一杯!”

  翠花起身去拿酒,曹珊珊又道:“讓其他人都退下吧。”

  “是。”翠花冷聲應了聲走了出去。

  曹珊珊正在興頭上,哪里理會一個丫鬟不開心?

  就像我之前一樣,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奴才奴婢,哪里有看一個奴婢臉色的道理?

  但我自個兒也做了奴婢,方覺得他們也有血有肉,有喜有悲,譬如蜉蝣,朝生暮死,也努力活著。

  因此曹珊珊命翠花在一旁伺候倒酒的時候,我每回不等酒杯空著,就主動添酒。

  沒想到曹珊珊因此以為我酒量好,興致大增,一瓶桃花姬喝了個干凈。

  我以前并未真正喝過酒,只淺抿過兩三回,跟她喝了兩杯,我就頭重腳輕了,飄飄如在云端,什么前塵往事,什么辛酸不甘,皆拋諸腦后,竟是難得的輕松,話也多了起來。

  曹珊珊這個女子,混熟了也不令人討厭了,她的潑辣直接反倒很對我的胃口。

  我一時忘了主仆身份,忘了我早不是那個恣意瀟灑的林家大小姐,舉著敲碗做樂。

  笑著唱《西廂記》:“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飛南翔。問曉來誰染得霜林絳?總是離人淚千行……驅香車快與我把馬兒趕上,那疏林也與我掛住了斜陽。好叫我與張郎把知心話講,遠望那十里亭痛斷人腸。”

  她眼睛也直了,傻笑一聲,還要翠花拿酒來,翠花道:“小姐,很晚了,叫外面人聽到又飲又唱的,不知又要說什么了。”

  曹珊珊“啪”地拍了桌子,怒道:“我管他們說什么,我要你拿就去拿,啰嗦什么?”

  翠花去了。

  曹珊珊忽然攬住我的肩,低聲說:“其實我一直想給吳公子寫信,又不知寫什么好,好多兒,你幫我。”

  耐不住曹珊珊扭股兒糖似的軟磨硬泡,我只得攬下這個差事。

  以為憑我看過許多描寫書生佳人故事的閑書,不是什么難事,可當下筆時,一想到吳公子雙目炯炯、錚錚鐵骨的樣子,就不知寫什么好。

  坐著想了半日,忽見案邊的白豪銀針,頓時有了靈感,便提筆用蠅頭小楷寫道:“今日飲白茶,念起吳兄,深覺君有茶之品性,特抄錄詩一首,贈吳兄。

  茶。

  香葉,嫩芽。

  慕詩客,愛僧家。

  碾雕白玉,羅織紅紗。

  銚煎黃蕊色,碗轉曲塵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獨對朝霞。

  洗盡古今人不倦,將知醉后豈堪夸。”

  寫好拿給曹珊珊看,她不解道:“就這些?這有何意義,他哪里能明白……明白……哎呀,多兒,你可明白我的心啊?”

  我打趣道:“你要我明白你的心做什么?你要吳公子明白你的心才是,放心,什么都不說,品茶賞析,這才好呢!”

  “哪里好了?”

  我笑道:“你想,飲茶時,念起吳兄,那吃飯時呢,也會念起吳兄,走也想,睡也想,可不是思念如潮水,一浪似一浪,滔滔不絕耳?”

  曹珊珊難得羞紅了臉,笑著伸手要來撕我的嘴:“不要臉的浪蹄子,哪學得這些淫語?”

  信用火漆封好,由我親自去找二公子曾君磊,請他轉遞給吳公子。

  因為,自上次中秋夜宴后,吳公子再未來過。

  一次,去二公子院里找他。

  浮茗出來,福了福身子道:“二公子在書房寫大字,讓多兒姐姐自己過去呢。”

  由浮茗領著,到了二公子的書房,浮茗輕叩了下門,里面傳來聲音:“進來。”

  浮茗打開門,等我進去后,就悄聲退下了。

  書房門雖沒關,但只有我和二公子兩人,我局促不安地站在門口,他從紙上抬起頭,笑道:“怎么?還要我三邀五請啊,進來啊,有事兒!”

  我垂著目,看著腳尖走過去,將信放在桌邊,脆聲道:“又要勞煩二公子了,我家小姐說等您生辰時,她給您備一份大禮。”

  半晌沒有聲音,我愕然抬頭,發現二公子正用右手托著左臂,左手拇指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我,我臉一熱,忙說道:“二公子還有什么事吩咐?奴婢還要回去復命。”

  “嘖嘖,”他搖著頭,“在三妹身邊做事是不是很受苦?記得頭幾次見你,你雖自稱奴婢,但神態自矜,眼睛看人時大膽自然,三妹到底對你做了什么,讓你學會了一整套奴才相……”

  我冷聲打斷他:“二公子這是說的什么話?我原本就是一個奴才!二公子要沒別的事,奴才告退。”

  我轉身要走,聽見他在身后說:“這又對了!莫要生氣,我只是想讓你和我像以前那樣說話兒、相處罷了。”

  他攔住我的去路,看我冷著臉,作揖笑道:“我給你賠不是啦,還真生氣啦?”

  我抬眼瞪他:“誰又是‘我和你’?奴婢也不知道以前說話兒、相處,又是什么?”

  他怔了下,朗聲笑道:“古人言,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還真是,我不過是說你一句,你就翻臉不認人了。”

  我氣得咬牙,一轉念,卻又笑道:“可不是,這下句就是近則不遜,遠則怨。有些人就是如此,別人待他親近時,他不懂謙遜有禮,別人疏遠他了,他又有怨懟,果乃真小人也。”

  他臉色變了又變,我說完就后悔了,生怕他會真惱了,雖然這位曹家二公子為人豪爽隨和,但再不會有人當面罵他“小人”了。

  就在我忐忑時,他無奈嘆口氣,輕笑道:“真服了你,好吧,往后我再不敢得罪你了,過來,給我研墨,說件要緊事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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