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長安之上 > 第295章 世人皆苦,位高非福(為‘醉里掌燈’白銀加更2)
    太學博士聽著品級高,可就是個教書先生,哪怕是教授皇子,那也是教書先生。

    所以楊玄寧可裝病在家,也不肯應承。

    “哪有你挑揀的余地?”

    羅才的語氣很嚴厲,楊玄心想我該裝什么病……此行積勞成疾,還是說在北疆積攢下來的傷病。

    好歹也能提醒一下羅才,眼前的年輕人勞苦功高,不能用個什么太學博士就打發了。

    “老夫反對。”

    羅公,回頭給你弄個牌位,早晚三炷香……楊玄感激不盡,“多謝羅公。”

    “太學博士必是鴻儒,你就是個你野路子,去了會教壞那些學生。。”

    “羅公高見。”

    這年輕人臉皮也磨礪出來了……羅才微微頷首,“有人說你對天文地理頗為熟悉,建言讓你去做太史令。”

    “這誰說的?”太史令不是神棍嗎?

    “有人建言讓你做太常丞。”

    太常寺執掌宗廟禮儀,這就是個閑職!

    “或是……左春坊中允。”羅才慢條斯理的道:“太常丞乃從五品下,你原先是州司馬,這算是簡拔了。而左春坊太子中允乃從五品上,更是皇恩浩蕩……”

    太常丞是個坑爹的職位,不該是宗室或是那等穩重的老臣來擔當嗎?

    這特碼的為啥看中了我?

    至于太子中允……這是太子近臣。

    大唐的太子不同于以往,也有自己的一個小朝廷,就類似于以后的什么影子內閣。大唐三省六部制,三省乃是中書,門下,尚書。而東宮也有一個小規模的三省。左春坊就職比門下省。

    而太子中允大致就相當于以往的黃門侍郎。

    這個職位堪稱是太子近臣,以后太子飛升登基后,妥妥的重臣。

    但!

    太子如今在東宮活的和鵪鶉似的,做他的近臣風險另說,沒前途啊!

    楊玄心中念頭百轉,羅才依舊慢條斯理的道:“太常寺年輕人大概是不想去,如此便只有一個太子中允之職。年輕人,可喜歡夏季?”

    楊玄下意識的點頭。

    “可喜歡百花開放?”

    “喜歡。”

    “可知曉花樹如何種下,如何發芽,如何生長,如何綻放嗎?”

    “……”

    “回去仔細想想。另外,長安最近沒有適合你的出缺。”

    這就是說,你要么只能屈就某個品級不高的職位,苦苦等待出缺。要么就在這兩個職位中選一個。

    “許多時候,一拖……就蹉跎了。”

    羅才的話說的平淡,但卻宛如驚雷。

    宦海行舟,不進則退。

    楊玄懂了。

    出了吏部,他在街上溜達著。

    太常寺是萬萬不能去的, 太子中允看似品級高, 可太子遲早要完……

    他在冥思苦想著。

    此刻無比懷念曹穎, 有老曹在,起碼能多一個參考。

    ……

    何歡留了短須,看著成熟了許多。

    身邊的幕僚在說著:“……此行據聞在南周葉城時, 使團遭遇了數千反賊,正是那楊玄出手指揮力挽狂瀾。”

    “他本是武夫。”何歡淡淡的道。

    幕僚停頓了一下, “隨后回到汴京, 楊玄挾勢施壓, 南周不但致歉,更令布匹降價三成為賠禮。”

    “功勞不小。”何歡問道:“朝中準備給他何職?”

    “說是太常丞與太子中允。”

    “太常丞……”何歡笑了笑, “那地方有趣。”

    “可不是。不過此事還難說。”

    “太子中允更有趣。”

    “郎君所言極是。”

    “他會選什么?”

    “楊玄去了吏部,可此事誰都幫不了他。”

    何歡笑了笑,走出門外。

    “久違了。”

    ……

    知了叫的人心煩意亂, 楊玄坐在屋檐下吹風。

    老賊坐在另一側, 王老二去了前院。

    怡娘在屋里說道:“郎君, 太子朝不保夕, 去了東宮,就怕被牽連。”

    老賊說道:“可最近幾年應當無恙。”

    “就怕被當做是太子一黨。”怡娘對這等黨爭頗為警惕。

    楊玄在思索, “太常丞看似尊貴,可實則便是個清水衙門。要命的是,進去之后, 再想出來就難了。”

    怡娘點頭,“沒錯。”

    老賊也有些頭痛, “一個是前途無亮,一個是危機重重。娘的!不好選啊!”

    怡娘默然良久, “實在是不行……長安萬年兩縣的縣令也該死一個了。”

    “怡娘……”老賊覺得脊背發寒,再一想怡娘的身份, “宮中爭斗如此險惡嗎?”

    “你以為呢?”怡娘淡淡的道:“當年宣德帝在時,后宮之中就出過亂子。連陛下的女人也不消停。深宮之中,誰心慈手軟,誰死的最快。”

    “說的沒錯。”綠燈閃爍,“古代著名的賢后,那手段可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小玄子,要不……裝病吧!”

    “裝病如何?”楊玄問道。

    怡娘搖頭, “除非有人為郎君撐腰,否則一旦裝病,錯過了這一趟,那些出缺的職位都有人守著, 輪不到郎君。”

    楊玄起身走下臺階。

    院子里有怡娘種下的花樹,剛發芽。

    嫩芽看著生機勃勃,讓人不忍觸碰。

    怡娘走了出來,見他蹲在花樹前,說道:“當初種下時,還想著能否熬過這個冬季。沒想到竟然熬過了。”

    老賊說道:“冬季越冷,死的害蟲就越多。只要種子能熬過去,到了來年春天,就會長得越茂盛。”

    楊玄輕輕觸碰了一下嫩芽,嫩芽顫動著,看似柔弱,根系卻已扎進了泥土之中。

    ……

    東宮。

    天氣有些熱,但太子依舊不讓宮人來扇扇子,一人坐在空蕩蕩的殿內發呆。

    那一雙曾經的劍眉顯得有些零亂,高高的鼻梁略顯單薄, 一雙眸子呆滯,而嘴唇卻緊緊抿著。

    腳步聲傳來, 馬奇出現在殿外。

    “殿下, 鐘先生來了。”

    那雙呆滯的眸子活泛了,“請進來。”

    須發斑白的太子詹事鐘遂進來了,身為東宮首領,他卻頗為恭謹,行禮后,太子笑道:“先生何須多禮,快坐。來人,取了冰來。”

    鐘遂坐下,“無需冰,熱茶即可。”

    太子點頭,馬奇躬身退到殿外。

    “殿下。”鐘遂看著太子,“左春坊那邊出缺了一個中允。”

    太子笑了笑,“孤這里是龍潭虎穴,誰肯來?”

    太子的處境百官無人不知,宮中人更是知之甚深。而作為太子詹事,鐘遂為此上疏皇帝,為太子辯駁,可毫無用處。

    于是鐘遂便知曉,在皇帝的眼中,太子就是個玩意兒。

    但,玩意兒的頭上頂著一個國儲的帽子,若是帝王出了岔子,太子便是繼位者。

    所以!

    “殿下,要忍!”

    太子抬頭,“孤忍了許久了。”

    “還得再忍!”

    “需忍到幾時?”

    “忍到天明!”

    “他就如同是一頭老貓,孤就像是一只可憐的幼鼠,他戲弄著孤,以為消遣。何時他尋到了新的消遣,也就是孤消亡之時。”

    “殿下仁慈,當有天意!”

    “可老天最喜惡人。你看看他,作惡多少?可依舊高居九五。”

    “殿下慎言。”

    太子突然笑了起來,“先生信不信,孤此刻說什么,就算是說要謀反,他依舊會無動于衷。他舍不得孤這只幼鼠啊!哈哈哈哈!”

    鐘遂面色復雜的看著狂笑的太子,知曉這番話一個字都沒錯。

    “他在尋到新樂子之前,孤高枕無憂!”

    看似活的茍且的太子,卻格外的睿智。

    “殿下,臣……”

    鐘遂低下頭。

    有水滴垂落。

    太子喘息著,“先生何苦為了孤傷感。孤此生就是如此了,先生卻被孤帶累,以至于兒孫大才,卻宦途艱難。”

    鐘遂搖頭,抹了一把老淚,“世人皆苦,位高非福。”

    太子一怔,“是啊!位高非福。若是讓孤重新選,孤寧為一販夫走卒。”

    鐘遂收斂心神,“太子中允俞獻去了。”

    太子深吸一口氣,微笑道:“孤記得他前日還好好的。”

    “他積勞成疾,因公去了。”

    “孤想聽聽實話。”

    “俞獻與婦人偷情,被婦人夫君發現,被那人連捅了數刀……捅死了。”

    “果然是積勞成疾。”

    “殿下,東宮本就風雨飄搖,若是俞獻之事暴露,殿下也會被質疑。”

    “新人為何?”

    “在調配。”

    “可有人選?”

    “說了幾個,有一家四姓的,也有旁人,其中一人倒是有趣。”

    “誰?”

    “剛出使南周歸來的使者楊玄。”

    “此人如何?”

    “說是北疆悍將。”

    “悍將?”

    門外馬奇高聲道:“殿下,方外高人已至。”

    太子微笑起身,“孤去了。”

    “殿下辛苦。”

    殿外,一群方外人正在等候。

    “開始吧!”太子笑的謙遜。

    立神像,架大鼎,燒紙錢……

    點燃香燭,煙熏火燎的讓人難受。

    大鼎前擺著一個蒲團,太子就跪在蒲團上。

    僧道們在邊上列隊以待。

    為首的拿起經文,“殿下,開始了。”

    于是僧道開始念經。

    太子不跟著念,而是祈福。

    “今日良辰,孤設壇于此,漫天神佛享用之余,還請護佑大唐,護佑阿耶……”

    邊上的內侍在聽著,他是內宮中人,奉命來監督太子今日祈福。

    煙火被風一吹,吹的內侍眼睛都睜不開,趕緊退后幾步。

    太子看著那雙腳離開,嘴唇微動:“懇請漫天神佛出手,讓李泌老狗死無葬身之地,死后永不得超生……”

    內侍再度上前。

    太子抬頭。

    此刻正好一股風吹過,把大鼎里的香火吹向了太子。

    煙熏火燎中,太子淚流滿面。

    一個道人見到了,贊道:“殿下的孝心感天動地!”

    ……

    今日太子祭祀,皇帝依舊歌舞。

    他敲打著羯鼓,看著貴妃在前方舞蹈,心情愉悅之極。

    外面,韓石頭站在柱子旁,看似木然,實則周圍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

    王守來了,遞上一張紙。

    “使團此行的消息。”

    韓石頭伸手接過,王守看著他,“你在宮外的宅子昨夜進了賊。”

    韓石頭淡淡的道:“那宅子中并無錢財,去了何用?”

    王守瞇眼看著他,“這人活著就該有個喜好,或是錢財,或是女人,或是什么。可你一不愛財,二不好女人,那你好什么?”

    宮中的內侍也會和宮女結伴度日,和外面的夫妻一般。剛開始有人被處置,可后來卻發現無法禁絕。

    宮深似海,那些內侍宮人的日子孤寂的讓人發瘋。若是不疏導,弄不好就會發生些令貴人們不樂意看到的事兒。

    所以至此后,宮中就放開了對內侍和宮人之間的管束。

    皇帝有天下美人睡,內侍和宮人們只求有個伴,能互相扶持著走完這段誰特么都不愿意走的歲月。

    韓石頭看著王守,“咱也有喜好。”

    “是何喜好?”

    “看著你在咱的面前彎腰,樂呵!”

    王守面色鐵青,目視著韓石頭進去。

    “陛下。”

    皇帝沒抬頭,依舊敲打著羯鼓。

    貴妃猛地一個彎腰,那身段讓皇帝不禁鼻息咻咻。

    隨即貴妃起身告退。

    韓石頭看著她的背影,心中微動。

    這個女人看似純真,可宮中純真的女人早就死光了。如此,能把純真演繹的如此動人,手段了得啊!

    “何事?”皇帝問道。

    “鏡臺送來使團出使南周的消息。”

    “簡略說說。”

    “是。”

    韓石頭仔細看了一會兒,說道:“使團在南疆遭遇叛軍攻擊,擊退。”

    “那些叛逆想用這個來向朕示威?還是南周人的手段。”

    “說和與南周人脫不開關系。”

    “如此,南周這是不想讓使團去汴京……”皇帝捂額想了想,“南周最近發生了什么?”

    “年胥令孫石等人行新政,反對者眾多。”

    “嗯!這是不想讓使團看到那等亂象,更擔心兩邊的人會利用使團,怯弱!”

    “是!”韓石頭繼續說道:“到了汴京后,使團被安排去地方,說是游歷。”

    “年胥沒那么好心,唯一的可能便是想用這一路的繁茂來告訴朕,南周繁華,錢糧多不勝數,若是朕想咬一口,就得做好崩掉滿口牙的準備,有趣!”

    “在葉城附近遭遇了數千反賊。”

    “哦!”皇帝明顯來勁了,有些幸災樂禍,“反賊?”

    “是,隨后使團一行被困葉城。”

    “南周軍隊實力如何?”

    “三百禁軍騎兵被反賊一掃而空,隨即攻城。”

    皇帝微微瞇著眼,“禁軍果然糜爛了,隨行的文官如何?”

    “隨行的文官被嚇的魂不附體,主動請正使指揮防御。”

    “哈哈哈哈!”皇帝不禁大笑,良久喘息問道:“如何?”

    “使者指揮若定,以少擊多。擊潰反賊!”

    “好!”皇帝笑道:“使者是誰?”

    “原陳州司馬,楊玄。”

    “干得不錯,南周此次算是知曉了大唐的威嚴,更是有三成布價為補償……他所任何職?”

    “如今還沒定。”

    “問問。”

    韓石頭令人去打探。

    “說是最近出缺了太常丞與太子中允。”

    “太常丞是個養老的職位,這等年輕人去了,天下人會說朕薄待功臣。”

    皇帝起身,“太子在作甚?”

    “殿下在祈福。”

    “楊玄此人……誰的人?”

    “此人原先救過貴妃娘娘。”

    “朕想起來了。如此……令他去東宮。”

    韓石頭笑道:“從州司馬到太子中允,這堪稱是簡拔。此人當對陛下忠心耿耿才是。”

    皇帝淡淡的道:“太子那邊的人許久未曾動過了,讓此人去,看看那個爛泥潭中能蹦跶起幾條魚蝦。”

    握著記錄了消息的那張紙的手,輕輕一松。

    那雙常年冷漠的眸子中,浮現了一抹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