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長安之上 > 第691章 那人,不配稱龍
  桃縣。

  所有百姓都在家中待著。

  裴儉也是如此。

  他站在院子里,妻子黃氏在廚房烙餅。

  “又要跑嗎?”黃氏在廚房里嘟囔著。

  老大裴哲在幫忙燒火,聞言抬頭,“阿娘,去哪?”

  黃氏搖頭,伸手擦汗,掩飾眼神的蒼涼。

  那一年她記得很清楚,宮變后,公公回到長安……

  “馬上走!”

  裴九威嚴,家中最調皮的孩子見到他就如同見到貓的老鼠。

  但作為長媳,她依舊壯著膽子問了緣由。

  裴九平靜的道:“宮中生變,晚些,大概會有人來捕捉,速去!”

  一家子趕緊收拾了東西……幾件衣裳,鞋子,外加錢財,其它的一律不許帶。

  越少越好!

  十余護衛進來,裴九站在院子里,負手看著宮中方向。

  “阿耶!”

  裴儉帶頭,大家跪下。

  裴九沒回頭,擺擺手,“此后隱姓埋名,好生過日子!”

  裴九威嚴,裴儉問道:“阿耶,那你呢?”

  裴九淡淡的道:“武皇少個開道人,為父進宮去看看。”

  隨即,一家子起身告別。

  黃氏臨走前回頭看了一眼,她看到裴九回頭看著她們,眼神中,竟是未曾見過的慈祥。

  這是她最后一次見到公公裴九。

  那一路,能走小路就走小路。路上艱難的無以復加,孩子們熬不住了,嚎哭著想回家。大人們也熬不住了,說寧可死了……

  但他們還是熬出了關中。

  十余護衛,出了關中時,僅存兩人。

  北疆派來接應的人馬到了。

  百余騎行禮。

  他們的頭上綁著白布條,神色悲憤。

  黃氏才知曉,公公裴九已經去了……在皇城前,一刀令李元父子喪膽,隨后自盡,去九幽之下,為武皇開道。

  僅存的兩個護衛沖著長安跪下,拔刀自盡。

  剩下的路,好走了。

  這些北疆騎兵走到哪,哪都怕。

  他們扮作是商隊,跟著一起北上。

  路上遇到的關卡,見到戴孝的北疆騎兵,都默默打開路障。

  記得有個關卡,就一個老卒看守。

  老卒一邊艱難的挪開路障,一邊嘟囔,“裴公,冤!”

  那一刻,黃氏淚流滿面。

  裴九,冤!

  但皇權至上,不可說!

  到了北疆,黃春輝悄然見了他們,安排了住所,交代沒事兒少出門。

  沒辦法,鏡臺在北疆有不少眼線,若是被發現……

  隨后一家子深居簡出,直至黃春輝和皇帝翻臉。

  現在,大戰起。

  勝,黃春輝難自處。

  敗,那不用說,長安的皇帝會把他一家子流放到鳥不拉屎的地方去。

  “也不知如何了。”黃氏吸吸鼻子,翻動烙餅,“很香呢!大郎嗅嗅。”

  裴哲黑著臉,“阿娘,我老大了,不是孩子。”

  黃氏笑道:“不論你多大了,在阿娘的眼中也是個孩子!”

  裴哲低頭,臉龐被火焰映照的紅彤彤的。

  “喜氣呢!”黃氏暗自給自己打氣。

  嗚嗚嗚!

  隱約中,她抬頭,“大郎聽聽,可是號角?”

  裴哲點頭,“嗯!是號角,是出擊的號角聲。”

  “是哪邊?”

  “是咱們這邊。”

  “出擊……”

  黃氏沒心思烙餅了,把事兒交給兒子,急匆匆去尋裴儉。

  裴儉站在院子里,寬厚的脊背讓人生出一種安全感來。

  “夫君,如何?”

  裴儉搖頭,“應當是在反復沖殺。”

  “咱們……可能贏?”

  “能!”裴儉用力點頭。

  “阿耶若是在……”當年裴九還在時,裴家堪稱是長安的頂級豪門。時過境遷,黃氏也適應了如今的日子,只是每每想來,難免心酸。

  “阿耶在看著呢!”

  裴儉指指右邊。

  黃氏才發現右側屋檐下擺放著一張案幾。

  案幾上,公公裴九的牌位肅然而立。

  面對北方。

  仿佛是在看著曾經的麾下,曾經的千軍萬馬在廝殺。

  不知過了多久,號角聲再度傳來。

  裴儉的身體一震。

  “夫君!”黃氏覺得和先前的號角聲差不多,但又沒法區分。

  “是……是全軍壓上了。”裴儉雙拳緊握,“黃叔父這是要決戰嗎?”

  外面有些騷動。

  裴儉瞇眼看著,“讓孩子們帶著刀。”

  “走?”黃氏問道。

  裴儉搖頭,“不!”

  殺敵!

  若是不妥,他會帶著孩子們上城頭,護衛桃縣,護衛,北疆。

  就如同當年的父親那樣。

  “萬勝!”

  城頭方向傳來了歡呼聲。

  “什么?”黃氏跌跌撞撞的跑到門邊,先沖著門縫往外看,又側耳,焦急的傾聽。

  “萬勝!萬勝!”

  歡呼聲在蔓延,一路而來。

  “萬勝!”

  馬蹄聲噠噠。

  很快!

  伴隨著馬蹄聲,是一個歡喜的聲音。

  “我軍大勝!”

  “我軍大勝!”

  “我軍大勝!”

  黃氏回身,眼含熱淚,“夫君!自由了!”

  黃春輝說過,此戰后,裴儉就該出山了。

  裴儉抬起頭,看著碧藍的天空。

  “阿耶!”

  裴九的牌位就在右側,三炷香在牌位前緩緩燃燒。

  青煙繚繞。

  黃氏歡喜的回身喊道:“都出來!”

  家人們都出來了。

  裴哲拿著一摞餅子分,“你的,你的。”

  午飯就吃這個了。

  黃氏看不下去,自己去張羅。

  她在廚房里忙碌著。

  陽光從木板的縫隙中穿越進來,照在了灶臺上,煙火氣,飛塵……時光仿佛停住了。

  往日她看著這一幕會發呆,覺著自己就是行尸走肉。如今看著,竟然多了歡喜。

  她由衷的贊美著,“真美啊!”

  她覺得眼前的一切無一不美。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叩門。

  “誰?”

  裴哲依舊習慣性的保持警惕,站在門邊。

  “老夫!”

  吱呀!

  門開,在裴儉覺得應當在節度使府中歡慶勝利的黃春輝,來了。

  他已經換了便衣,但肅殺氣息依舊。

  “叔父怎地來了?”裴儉迎上來。

  “此戰勝了,老夫的心愿,也了了。”

  黃春輝目光轉動,看到了牌位。

  他走過去,就這么席地而坐。

  面對牌位。

  “九哥,當年你曾說……”

  他神色柔和,整個人感覺都徹底放松了。

  裴儉擺擺手,家人避開。

  “……北遼損失不小,不過蕭華定力了得,哪怕如此,依舊拼死攔截我軍,否則,此次二十萬大軍,能回去七八萬,就算赫連峰了得。”

  “此戰獲勝,長安,怕是會不安了。”

  “隨后會很麻煩,老夫其實最厭惡的便是麻煩。人老了,便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沒事。

  可此戰獲勝,天下震動,老夫的威望會高的嚇人。長安會說老夫想謀反,會造輿論……”

  “御座上那位,得了消息,怕是鎮定不再吧!想想就令老夫歡喜……”

  “九哥,老夫要去了,去長安!”

  “老夫若是不去長安,天下就要亂了。長安會集結大軍,屯兵于北疆周圍。”

  裴儉站在邊上,低聲道:“叔父,長安對您頗為不滿,此去……小侄以為,不如留在北疆。”

  黃春輝搖頭,“人,不能只為自己活著。”

  他起身,伸手拂去籠罩在牌位前的青煙,“九哥,這一去,咱們再見面,就得在九泉之下。九哥,且準備好酒好菜,沒有,老夫可是不依!”

  裴儉心中一震,“不去不行嗎?”

  黃春輝說道:“做人,別太貪心。”

  此戰后,他已再無遺憾。

  ……

  衛王要走了。

  “你這一來又走,累不累?”

  楊玄給他準備了不少干糧。

  “在長安悶,偶爾出來一趟,就當做是散心。”

  大侄子很干脆,背起包袱,上馬,“長安見!”

  此戰后,楊玄面臨的麻煩很多,第一個就是謀劃節度副使之職。

  必須要去長安。

  “郎君,長安那邊會不會扣下你?”姜鶴兒覺得風險很大。

  楊玄沒回答。

  黃春輝回來了。

  節度使府里一片歡騰。

  隨后便是慶功酒宴。

  楊玄再度看到了周儉。

  和黃春輝站在一起。

  這是個不尋常的姿態。

  酒過三巡,黃春輝把楊玄叫來,“想回家?”

  楊玄點頭,“想妻兒了。”

  大戰時全神貫注,戰后,整個人放松了,楊玄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妻兒。

  人說孩子整日都在長,都在變,阿梁也不知長成什么樣了。

  “回去一趟,快去快回!”

  楊玄知曉,這是要去長安。

  “不問?”黃春輝笑道。

  “許多事,無需問。”

  黃春輝滿意的點頭,指指周儉,“以后,讓他跟著你。”

  楊玄一直覺得周儉這人有些神秘……黃春輝近乎于開后門的推薦方式,他從未見過。

  他點頭,“好說。不過相公,他擅長什么?”

  黃春輝揮揮手,“殺人,自己能殺人,也能領軍殺人。”

  大將之材?

  楊玄舉杯,裴儉舉杯。

  第二日,楊玄帶著人馬急匆匆趕回了陳州。

  “大捷的消息早已傳來,城中歡騰。”

  盧強很是歡喜,“這一戰,少說能為我北疆贏取十載的太平。”

  楊玄覺得這些人有些過于樂觀了。

  但在當下來說,讓這份喜悅蔓延是對的,可以松緩北疆長久以來緊繃的神經。

  “阿梁!”

  一進家,楊玄就直奔后院。

  “夫君!”

  周寧歡喜的出迎。

  夫妻團聚,楊玄抱著兒子,說著此戰的一些情況。

  夫妻分別了一陣子,久別重逢,自然需要互相慰藉。

  晚間,周寧靠在他的胸膛之上,喘息著說道:“外面有人說夫君麾下有一群魔頭,專用大刀砍殺。”

  陌刀隊?

  楊玄說道:“別分心!”

  周寧翻個白眼,“夫君,你……”

  她剛想打擊一下楊玄,卻感受到了什么。

  “嘿嘿!”

  一室皆春。

  男主人回來了,家中的仆役們也跟著精神抖擻。

  第二日,楊玄去了州廨。

  “恭喜使君。”

  盧強等人道賀。

  “恭喜什么?”楊玄不解。

  盧強笑道:“外面都說,使君此戰大發神威,不但扛住了林雅的精銳重騎,更是率先發動反擊,此戰大勝,使君首功。”

  沒吧!

  楊玄謙虛著,是真的謙虛。

  晚些他出去,盧強嘆息,“使君看著,越發的云淡風輕了。”

  “以往大勝,使君還會歡喜一陣子,此次大捷,使君卻……”

  曹穎沒吭氣,盧強問道:“老曹你就沒發現?”

  曹穎伸手在案幾上,“以前郎君是在案幾上看這個天下。如今,他在更高的地方……”他把手抬高,“自然,就覺得尋常了。”

  “高處不勝寒啊!”盧強語帶雙關。

  此戰獲勝,大喜之余,后續的事兒會很麻煩。

  怎么和長安相處?

  這個問題是所有北疆軍民都該考慮的。

  楊玄暫且把這些都拋開了。

  “你還敢嘴硬?”

  “不敢了。”

  “說,服不服?”

  “不服……服了!”

  “看來你是心服口不服啊!”

  “是啊!子泰且饒我一次!”

  “看你誠懇,此次就放你一馬!”

  楊老板氣喘吁吁的躺下,一臉老夫依舊龍精虎猛的自信。

  “哇!”

  “娃哭了!”

  女人套衣裳很慢……楊玄飛速穿衣沖了出去。

  “哇!”

  楊玄接過孩子,鄭五娘說道:“郎君回來之前還好……”

  “這孩子,敏感了些!”

  楊玄輕聲哄著孩子。

  “看看,大郎看看院子里,那是月色。”

  月光傾瀉在院子里,花樹仿佛被鍍上了一層白霜。夜風吹過,枝葉搖曳。影子在地上輕輕舞動。

  夜風也送來了花香,楊玄輕聲道:“香不香?”

  孩子瞪著眼睛看他。

  “阿梁。”

  楊玄輕聲呼喚。

  周寧站在門內,含笑看著這一幕。

  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一個前程未卜;一個茁壯成長。

  “要去長安嗎?”

  “嗯!必須去。”

  夫妻二人稍后依偎在床頭。

  周寧歪著腦袋,想靠在他的肩頭,可差了一些,“你低些啊!”

  “早說!”楊玄身體下滑了些,讓周寧順利的靠在自己的肩頭上。

  “為了節度副使?”

  “對。”

  “此事怕是有得磨。”

  “此刻的長安,對于我而言便是個兇險的地方。”楊玄不想瞞著她,“得知大捷的消息,長安會瘋狂想掌控北疆,會拼命摻沙子。廖勁接班誰也挑不出毛病來。可我卻讓許多人如鯁在喉。”

  周寧右手搭在他的小腹上,輕聲道:“那是龍潭虎穴。”

  楊玄沒吭聲。

  周寧輕輕拍了一下他的小腹,“我說錯了?”

  “嗯!”

  周寧想坐直身體,卻被楊玄攬住了腰肢。

  “阿寧!”

  “嗯!”

  “那人,不配稱龍!”

  “誰配?”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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