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長安之上 > 第733章 貪婪便是原罪
  一車車糧食在糧店的前面亮個相,隨即卸貨。

  “貨真價實!”伙計打開一個袋子,里面都是糧食。

  “每家每戶限量購買。”一個軍士喊道:“按照戶籍,每戶買了登記。”

  有人問道:“買二次呢?”

  “看看那里。”軍士指指邊上,十余男子正在烈日下暴曬,“回頭修葺城頭一個月!誰想學他們,只管來!”

  “不來不來!”

  一個月,家里的活不用干了!

  得不償失。

  “楊狗又運來糧食了!”

  正在聚會的豪強們愕然。

  “怎么辦?”

  “再不賣,百姓買夠了糧食,咱們的糧食賣給誰去?”

  “是啊!”

  “靜靜!”

  孫賢喊道,等眾人安靜下來后,說道:“降價三成,咱們可能承受?”

  眾人默然。

  田地里每年都會長出糧食來,每年他們都會把接近保存期的糧食拿出來販賣,每一年這些收益幾乎都是固定的。

  少了三成,家中的不少開銷都會受影響。

  孫賢說道:“既然如此,咱們看著,看楊狗能弄多少糧食來。耶耶就不信了!”

  “好!”

  每個人都有僥幸心。

  興許楊狗最多能堅持一天。

  明日,一切照常。

  太陽會照常升起,佃戶們照常會老老實實地為自己種地,糧價照常會恢復原狀,自己的日子依照常富貴綿長。

  孫賢說道:“神靈只護佑聰明人,聰明人才會成為有錢人,有錢人方能給神靈供奉,神靈也得吃喝不是?”

  眾人點頭。

  “而蠢笨的人會成為窮人,窮人沒法奉養神靈,故而他們世代貧困。而我們,我們的富貴將會延續下去,千年萬年。我等的兒孫,永遠都會是人上人,富貴人。”

  有仆役送來酒水。

  孫彥舉杯,“諸位,為了我等的富貴萬年。”

  嘖!

  ……

  “在大唐,富貴的永遠都是那么一群人。后來弄了科舉,偶爾有百姓子弟鯉魚躍龍門,成為人上人,可這等例子太少了些。”

  韓紀和楊玄在喝酒。

  就在韓家。

  楊玄喝了一口酒,韓穎端著一盤菜蔬進來,楊玄笑道:“差不多就行了,又不是外人!”

  韓穎低著頭,“副使難得來。”

  “不是難得來,而是老韓摳門!”楊玄指指韓紀,二人相對一笑。

  楊玄問道:“可想尋什么樣的夫君,你只管說。”

  韓穎微微抬頭,神色平靜,“奴未曾想這個。”

  楊玄搖搖頭,卻不好再勸。

  “這個女兒啊!讓老夫頭疼。”韓紀苦笑,“兒女都是債!”

  阿梁還小,以后應當會乖的吧……楊玄繼續前面的話題,“讀書要花錢,對于普通人來說,讀書便是一個可望而不可求之事。

  什么百姓過了科舉,實則那所謂的百姓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只是出身普通罷了。”

  韓紀點頭,“故而,窮的依舊窮,富的依舊富。”

  “不,是富者愈富,貧者愈貧。”楊玄拿起一塊肉干,下酒還是這個給力,“對于普通人而言,要想改變自己的出身,只有兩條路,從軍和讀書。

  從軍,那便是在千軍萬馬中,用自己的性命去闖出一條路子來,成功的萬中無一。

  且和目不識丁的他們相比,那些將門出身的子弟,那些權貴高官的子弟,那些……哪怕是地方豪強的子弟,更容易在軍中升遷。”

  韓紀把一只筷子放在案幾上,“如此,從軍這條路被堵住了大半。”

  楊玄點頭,“讀書花銷不小,雖說州縣有官學,可官學能容納多少人?就那點名額,平民子弟如何與當地豪強,當地的大小地主,以及商人子弟,官宦子弟爭?

  最終官學成了當地上等人培養子弟的地方,百姓,依舊還是面朝黃土背朝天。”

  韓紀瞇著眼,“郎君一眼便看穿了隔在百姓和肉食者之間的屏障,老夫……”,他起身拱手,“受教了。”

  “何須如此!”楊玄微笑。

  “老夫想過大唐的各等弊端,比如說兼并土地,比如說官場昏暗……但郎君卻一眼就看到了癥結所在,讀書!”

  韓紀的佩服是由衷,且喜不自禁,“世家門閥,權貴、地方豪強,這些肉食者為何能世代富貴?

  不是老夫吹噓,在長安那些年,老夫也見過不少權貴,你要說那些人智謀如海,那只是笑話,許多人,蠢的令人不敢置信,比豕都蠢。”

  楊玄笑了笑,“蠢歸蠢,但他們有個好處。”

  “什么?”

  “會投胎!”

  韓紀一怔,“這話,妙哉!”

  楊玄說道:“許多地方甚至人為設限,不給平民子弟讀書,為何?”

  韓紀笑的刻薄,“那群豕都不如的蠢貨,擔心放開了這個口子,百姓就會順著這個口子,一路青云直上。可天下的好處就那么多,他們自己都不夠分,如何肯讓人來分一杯羹?”

  “我把這叫做壟斷!”楊玄喝了一口酒,“一個階層為了壟斷當下所能攫取的好處,去隔斷上升到這個階層的通道,這便是壟斷。”

  “壟斷。”韓紀笑道:“在老夫看來,這更像是貪婪!這群人,貪婪如獸類,如饕餮。”,他突然一怔,“郎君在太平,在陳州開辦學堂,學生大多是平民子弟……”

  難道,郎君從那時開始便在著手嘗試去解決這個問題嗎?

  楊玄微微頷首。

  韓紀心中激動,“老夫果然沒看錯,郎君……”

  娘的!這個老東西,是想說我老早就有野心嗎?

  楊玄干咳一聲,韓紀坐正了身體,目光炯炯,“若是百姓能進入那個階層,就會成為一股勢力,攪亂當下的局面。到了那時……”

  “世家門閥的勢力會逐漸瓦解,權貴們的固有格局會受到沖擊。而我,更想干的是……”楊玄仰頭喝了杯中酒。

  “把那些自以為神靈的蠢貨,從神龕中給拉下來,再踩上幾腳,讓他們和地里的蛆蟲一起翻滾。讓天下人知曉,這個世間,所有人都是一個樣,誰也不比誰高貴!”

  “這……”韓紀有些震驚于楊玄的態度,“若是如此,便是翻天覆地了!”

  楊玄笑了笑,“若是不改變這一切,就算是你韓紀做了宰相,你可愿意讓平民通過科舉上位?”

  韓紀面色嚴肅的想了許久,良久,艱難搖頭,“老夫怕是……難!”

  “你在想甚么?”楊玄看著他問道。

  韓紀緩緩說道:“老夫在想,若是放了他們上來,老夫的兒孫怎么辦?天下的官職就那么多,他們上來了,本來能門蔭的老夫的兒孫,怎么辦?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你能如此想,別人呢?那些傳承了多年的世家門閥會作何想?”楊玄拿起酒壺仰頭就喝,酣暢淋漓。

  “那郎君的意思!”

  楊玄把酒壺放在案幾上,抹了一下嘴角的酒漬,目光睥睨,“我要砸爛那一切!”

  ……

  “中丞。”

  孫彥來了,作為降將,他在北疆沒有任何根基,唯一的依靠便是廖勁。

  廖靜在書房,孫彥注意到他看的竟然是兵書,心中不禁黯然……廖勁再也無法騎馬了。

  “嗯!”廖靜輕哼一聲。

  孫彥心中一跳,欠身而立,“楊副使那邊砸了許多糧食,如今市場上的糧價被壓下了三成。城中百姓蜂擁而至……那些豪強在冷眼旁觀。”

  “三成?”廖勁把書卷放下,揉揉眉心,一個仆役過來,給他揉捏著肩膀。

  “是。”孫彥偷瞥了廖勁一眼,“不知楊副使從何處弄來了那么多糧食。如今許多人都擔心……”

  “擔心什么?”廖勁擺擺手,仆役告退,“擔心糧食不夠?”

  孫彥點頭,“是。”

  “一群蠢貨!”廖勁搖頭,譏誚的道:“是他娘子和豪強們的爭執開的頭吧?”

  “是。”孫彥說道,“就是為了三十余萬錢的糧食,楊副使的娘子騎虎難下。”

  于是楊玄就赤膊上陣了。

  “楊玄若是維系糧價,那么是意氣之爭。可他卻打壓糧價……

  老夫不能出面,他如今幾乎便是北疆的掌控者。

  北疆的掌控者竟然為了意氣之爭,與豪強們打了一場糧價戰,這是想說相公的眼瞎了,還是想說老夫是個白癡?”

  孫彥心中一震,“中丞……”

  廖勁冷笑,“打壓三成糧價下去,誰受益?

  要琢磨一件事,就得看此事誰受益,誰吃虧。

  老夫雖說不知曉他背后的謀劃,可此事受益的是百姓,吃虧的是豪強……

  豪強每年都必須販賣一批糧食,否則爛在倉庫中,那些貪婪的蠢貨能活活心疼死。

  三成糧價壓下來,他們舍得賣?

  老夫敢打賭,那些蠢貨舍不得!

  可等百姓家中糧食足夠多時,他們的糧食賣給誰?”

  孫彥心中一震,“可那要多少糧食?需要多少錢?”

  廖勁擺擺手,孫彥告退。

  等他走后,廖勁令人把自己架到院子里。

  “郎君,太曬了。”管事勸道,“還是屋檐下涼快些。”

  “那些豪強此刻就被楊玄丟在大太陽底下暴曬,一群蠢貨偏生不知曉,還洋洋自得。”廖勁抬頭,“老夫只是來感受一番被暴曬的滋味。”

  “熱!”廖勁摸摸頭發,覺得頭發絲都在發燙,“那些蠢貨以為楊玄沒錢……三大部多年的積累,加起來堪稱富可敵國。

  相公當年默許了楊玄吞下那些錢財,一直沒見楊玄動用。

  相公還嘲笑他是個守財奴。

  事情久遠,老夫都差點忘記了,那些蠢貨就更不用提。

  楊玄手中握著這么一筆巨財,砸下去……糧價?

  老夫敢打賭,收拾那群蠢貨只是楊玄順手而為,可那群蠢貨還如臨大敵……”

  他搖搖頭,“娘的,太曬了。”

  他怔怔的看著地面,“那小子是想弄什么?”

  糧食源源不斷的運送進來。

  豪強們,坐不住了。

  “他哪來那么多錢財?”有人怒吼。

  “怎么辦?”有人如喪考妣。

  就在豪強們焦頭爛額時,楊玄正在后院烤肉。

  上好的羊肉腌制了一番,穿上簽子,架在炭火上炙烤。

  “吱吱冒油啊!”姜鶴兒蹲在邊上打下手,垂涎欲滴。

  楊玄主廚,拿了一串給身后的周寧,周寧嘗了一塊,問道:“竟然沒有膻味,子泰何時學的烤肉?”

  楊玄翻了一下簽子,“當年在東宇山中狩獵,獸肉腥膻,我便琢磨了不少法子。若是論烤肉,我說第二,天下無人敢說第一。”

  他自己的經驗,加上卷軸里看到的各種手法,讓楊玄信心十足:“就算是不做官了,出去開酒樓,我依舊能成為當世首富!”

  “肉!”

  大少爺出來了,嗅到肉味就叫嚷,但現在他沒法吃。

  楊玄把肉串送到他的嘴邊,快速拿走。

  看到阿梁扁嘴,周寧趕緊哄了哄,然后嗔道,“哪有你這么做阿耶的。”

  姜鶴兒好奇的道:“郎君不擔心那些豪強砸糧食嗎?”

  “不擔心。”楊玄瞇著眼,嗅嗅肉香,陶醉的道:“貪婪便是原罪。我給了他們機會。

  剛開始他們若是早些把手中的糧食出售,那么,此刻還是皆大歡喜的局面。

  可人性本貪,哪怕知曉前方是萬丈深淵,依舊會毫不猶豫的走下去。

  這,與我何干?”

  周寧坐在他的身側,幽幽的道:“我都說了自己弄,偏生你早已布局。如今更像是你把路鋪好了,我便坐上車,一路招搖過市……”

  “有趣嗎?”楊玄笑著問道。

  “聊勝于無吧!”

  楊玄笑了笑,“這個天,會變。”

  一頓烤肉吃的心滿意足,楊玄準備出城。

  “請了寧掌教來。”

  寧雅韻背著琴,手中拿著麈尾,灑脫而至。

  “子泰!”

  楊玄笑道:“掌教風度翩翩,令人一見忘俗。”

  “老夫正在參悟大道……”大太陽曬著,老帥鍋也不樂意出門。

  “有件事要請您參詳一番。”

  “哦!”

  隨即一行人出城。

  直奔田間地頭。

  楊玄尋了十余老農來。

  楊副使很親切,“前陣子我聽了不少人說,今年的氣候好的邪性,你等可有感覺?”

  十余老農相對一視,其中一個說道:“副使,今年這太陽……好得很,還有,多年斷水的泉眼都冒水了……”

  這不是好事嗎……姜鶴兒不解。

  另一個老農吸吸鼻子,“連蝗蟲都少見,這天,邪性呢!”

  他看看楊玄,楊玄微笑:“我可曾因言罪人?”

  王老二撇撇嘴,對屠裳說道:“上次那誰,出言不遜,被郎君一刀殺了。”

  啪!

  王老二捂著后腦勺,“我沒說錯!”

  屠裳收回手,面無表情的道:“閉嘴!”

  那邊,老農們紛紛開口。

  “是呢!今年這天好的邪性。”

  “就像是……十二年前。”

  “對,十二年前也是如此,第二年就是旱災,蟲災……”

  “是啊!老夫早就想說,可又擔心會被說成妖言惑眾……十二年前,就有人說不對勁,結果被小吏一頓毒打啊!”

  楊玄起身,回頭。

  在聽到第一個老農的話后,寧雅韻就在掐指算。

  他睜開眼睛,“老夫此刻才知曉你為何要打壓糧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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