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監,雖算不上明亮寬敞,光線卻比昏暗的民監強多了。
每一間牢房都是套間,有獨立的茅廁,總不至于讓大人物們在床鋪旁邊屙屎拉尿,臭得能把人熏死。
張武和馬六各拎兩只桶,在巷道里便看見官犯們被餓得頭暈眼花,靠著牢欄無力哼唧。
兩人一出現,官犯們立時騷動起來。
“你們怎么才來?”
“餓死本官了。”
“快分飯!”
大多數犯人都儀態盡失,扒著鐵欄,努力想把腦袋探出來,對桶里的飯望眼欲穿。
牢房是一字長廊形的,現已住滿十九個。
一號獄自然是劉青。
尚書大人安靜側躺在床鋪上,背對著牢門,像是沒有聽到外面的嘈雜聲。
馬六和張武對視一眼,沒有立即盛飯,而是解釋道:
“大人,這兩日沒有送飯,非是我等有意怠慢,而是上頭覺得您失了勢,下令削減用度,下頭的人怕被牽連,都不愿來送飯,終是我二人見不得這世態炎涼之風氣,豁出去才敢來這官監,還請大人明鑒。”
話罷,張武遞上兩個干凈的大碗。
馬六盛了滿滿一碗谷子,一碗熱湯,放入牢中。
“大人慢用。”
兩人起身恭敬朝房里作揖行了一禮,見劉青沒什么要吩咐的,這才去二號獄。
工部侍郎,三品大員,同樣的解釋,也得再重復一次。
但這位也像一號獄,不理兩人,也不給任何回應。
就這樣一路分飯下去,張武發現越是官大的,越沉得住氣,越有涵養。
即便早就餓得不行了,也不會讓你看出來。
到了后面,官職越低,對飯越渴望,話也越多,還會跟你套近乎。
其中一位從五品的鹽運使,直接拉著馬六不讓走。
“牢頭,現在外面到底是個什么情況,若能告知一二,他日必有重謝。”
“大人,小的只是獄卒,對朝政事務著實不知,還請見諒。”
六叔不卑不亢,多給對方撈了半勺粗糠,而后胳膊一顫,使了個巧勁脫手,與張武抱拳離開。
本以為這一行不會出什么意外,但在最后的十九號獄,卻遇到了難纏的家伙。
一看桶里是粗糠,熱湯清淡得像水,連片葉子都沒有,牢中官犯頓時怒不可遏道:
“本官乃國子監監丞,縱使未入仕前也不曾吃過這等粗谷皮殼,爾等胥吏安敢如此欺我?”
一腳把碗踹翻,監丞大人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兩人怒罵道:
“別以為本官不懂牢中律例,在監囚犯,每日要給米一升,冬給棉衣一件,病給藥醫,爾等不給米就算了,至少也該用谷子湊數……以粗糠為食,簡直目無法紀,明目張膽的貪污!”
“教本官出去,定要好生參爾等一本!”
官監本來還挺熱鬧,狼吞虎咽的扒飯聲很響,但這監丞一叫囂,立時詭異得安靜下來。
“子康兄,慎言!”
前面有官犯好心提醒。
縣官不如現管,別說我們這一系人馬都成了階下囚,就算我們在外面給你撐腰,這些獄卒若想收拾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閻王好惹,小鬼難纏,縱使把兇手揪出來打死,你也都死了,還有什么意義?
況且你敢保證一輩子不落進這個地方?
其他獄卒治不死你!
別看這些人是賤籍,但先皇就曾說過:
“本朝與胥吏共天下!”
可惜,沒人提醒還好,被這么一激,監丞大人罵得更兇了,當真是嫉惡如仇。
張武面無表情,站在馬六身后微微瞇起雙眼。
而六叔當獄卒二十年,許是見多了這種情況,并未生氣。
只是再拿出一個大碗盛滿粗糠,心平氣和放入牢中說道:
“大人,我等只是遵照上意行事,非有意為難,請明鑒。”
不理會對方的罵罵咧咧,馬六拉著張武徑直離開官監。
“六叔,這廝可惡!”
少年咬牙道。
馬六云淡風輕飄過一句:
“毒蛇咬人,何曾叫過?”
……
灶房門口。
送飯前空無一人,如今圍得滿滿當當。
見兩人出來,司獄和獄卒們立馬上前詢問道:
“老六,情況怎么樣?”
“六爺,里面沒餓死人吧?”
“若出了事,大家一起擔著。”
眾人一副同仇敵愾的樣子。
張武看得心頭有些發寒。
六叔卻若無其事道:
“沒什么事,也就把官老爺們餓得有些虛。”
“那便好。”
“多虧了六爺出頭。”
“關鍵時刻還得六爺!”
獄卒們紛紛恭維,司獄也是長出一口氣,然而馬六話鋒一轉說道:
“既然大家都說出了事一起扛,也都分例錢,那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今日我和武哥兒送了飯,明日起,牢中所有獄卒,兩人一組,輪流給官監送食,不到一次,扣一年例錢。”
“司獄大人,你看如何?”
馬六直視司獄,儼然有喧賓奪主的架勢。
司獄黃安被他這么一盯,想到剛剛逼對方去官監送飯,頓時心虛起來,連忙點頭說道:
“老六的話,就是我的意思。”
眾人皆知,馬六這些日子躁動不安,無心打錢,經常去皇城門口晃悠。
心一動,人便坐不住了。
他去鎮撫司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那可是凌駕于百官之上的特務機構,恐怖得很,雖才成立一年多,卻已讓滿朝上下聞之色變,這個關頭誰敢得罪六叔?
……
第二日,輪到下一組去送飯。
見兩個獄卒出來,眾人一窩蜂圍上去,發現二人臉色極其難看。
“那十九號獄的犯人著實可惡!”
“真當我等是泥捏的?”
似馬六那般被指著鼻子罵,面不改色的獄卒,牢里一個都沒有。
眾人皆是普羅大眾,生氣就會表現出來,藏不住。
就這樣,連續一個多月的送飯,好些獄卒都挨了罵,把眾人搞得郁悶不已。
但稀奇得是,大伙每天都按時送飯,并未對那國子監丞區別對待。
等輪到張武和馬六再次送飯時,卻發現這監丞已骨瘦如柴,渾身僵硬,咽了氣。
牢里死個人不是什么大事,餓死的,病死的,重傷不治而死的,隔三差五總要抬出去幾個。
但這監丞死在劉青他們這一系官員面前,那可就是天大的事情了,不亞于一場牢中大地震。
唐展第一時間出現,檢查過后眼皮顫了顫,沉聲道:
“上報吧,讓其家人準備后事。”
“小展,他怎么回事?”
隔壁牢房的七品官竟認識唐展,稱呼也是格外親近。
“錦衣玉食慣了,粗糠淡飯咽下去也消化不了,吃什么拉什么,再加上心情郁結,自然也就日漸虛弱了。”
唐展解釋完,蹙眉詢問道:
“這位監丞大人最近是不是總動肝火?”
“不錯,逮誰罵誰,已有精神失常之兆。”
旁邊的七品官答道。
唐展無語。
入了這大牢,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
就連這寬敞干凈的官監,都是獄卒們賞你的。
朝廷可沒規定官吏入天牢,就要住官監,理應與普通囚犯一視同仁。
住著人家的房,吃著人家的飯,還要挨你罵……
自作孽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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