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慶宮。
小太監跪在地板上,雙手舉著琺花人物紋罐。
年僅八歲的九皇子,嘴巴不時發出干嘔聲。
他乏力萎靡趴在床邊,長時間的嘔吐使他抬不起頭,不停往罐子里吐苦水。
“那位祁夫人呢,她怎么還不來?!”
張貴人懊惱,看自家兒子吐得沒個人樣,心疼得肩膀抽搐持續顫動。
坐在床邊扶著九皇子,給人拍背順氣。
文安公主主動拿帕子給張貴人擦拭,“母妃,方才聶大人派人來傳話,說是不趕巧,祁夫人一早就去京郊收購藥材去了。”
“這才導致進宮慢了些,眼下她就快到了。母妃還請少安毋躁。”
她雙手反復在風韻猶存的白瓷臉蛋上抹淚,
盡管想起自己在帝師府門前要和云皎月搭話一事,事后知道對方是在故意裝睡,心里憤恨。
不過那日云皎月見了帝師一面。
隔日帝師在朝堂上對陳平和徐公公的聲討動靜愈演愈烈……
文安公主眼珠子溜了兩圈,給自己洗腦。
估摸云皎月當時只是不好見自己,心里肯定還是向著她。
雙手搭在自家母妃肩上,溫和勸道,“祁夫人醫術高超,前幾日連徐公公都派了陳平那個閹狗去請她治病。”
給張貴人吃定心丸,保證道,“母妃你就放心吧,弟弟這個病,她肯定能治!”
云皎月不知道張貴人這對母女說了什么。
這會兒她剛進德勝門,前頭負責引路的是張貴人派來的小太監。
聶韜只在德勝門和她說了幾句話,沒一道跟隨。
她在宮里彎彎繞繞走著,雙眼直視前方沒有東瞧西望。
走了不知道多久,那些如同海浪般迭起,沒有盡頭的重重單檐歇山式黃琉璃瓦頂,一直在陽光下反射著絢爛的光芒。
照得她不由瞇了瞇眼睛,前頭的小太監停下來賠笑:
“祁夫人,毓慶宮就在前頭,再走個一刻鐘時間就能到。”
好心介紹道,“到時候您別離小的太遠。”
“毓慶宮前后共有四進院,第四進院的正殿才是毓慶宮。”
“要是您和小的走散,無意中進了后殿……興許會迷路。”
毓慶宮裝修考究,后殿又隔斷分成了無數間小室,小室或用的是真門,或用的是假門。
若非經常在毓慶宮當差的人,多半都會在那迷路。
云皎月感謝回之笑意,快步跟了上去,“我還以為宮中的內侍都聽廠公和陳平陳內侍的話。”
“沒想到您待人如此親和,我頭一次進宮,就和我說這些。”
小太監梁錦對云皎月越發恭敬,隔著漆紗圓頂的三山帽撓了撓后腦勺。
不好意思笑道,“也不是因為親和……”
“是黃賢私下知會過我們,要對您客氣些。”
“黃賢?”云皎月茫然蹙眉,
“是,他是廠公的小徒弟,整日隨侍在廠公身旁。夫人您應當見過他。”
云皎月腦子漸漸清明起來,逐漸有了印象。
這個黃賢,估摸著是給徐公公塞脫垂直腸的小太監。
云皎月不解黃賢莫名其妙的示好,“聽起來,那位黃內侍和公公你的關系甚是深厚。”
梁錦應聲,“我與黃賢是同鄉。”
“當初也是他勸說廠公,讓陛下指我來給九皇子當伴讀。”
“我們的情分,的確比別人要深。”
云皎月見梁錦步伐逐漸趨于緩慢,料想他們是離毓慶宮越來越近了。
意會到對方可能是有話要對她說。
于是節省時間,直言不諱問道,“冒昧問一句,黃內侍為何托你關照我?”
梁錦臉上笑意洋溢,很樂意解答,“想來是在感激祁夫人特地為難了陳平。”
云皎月腦袋一片空白,記得在徐公公私宅,她只是嗆聲了幾句陳平。
別說陳平,黃賢她也是無差別攻擊嗆了一句。
只是,要說特地為難,也沒到那份上。
聽出司禮監各位太監間多有矛盾的意味,不想摻和這些破事。
反正她也快要離開京都。
沒有繼續搭話。
梁錦眉宇間掠過一抹急促顏色,沒等到云皎月說話。
不得已主動道,“讓祁夫人見笑了,他們之間積怨已久。”
“沒見笑,我也不想聽……”云皎月照實說話。
“哎呀,您得聽!”
梁錦見云皎月不按常理出牌,卑躬屈膝之余,急得伸手攔了攔,“黃賢托我轉告夫人,若夫人能將陳平的最后處置權交給他。”
“他往后在宮里,一定充當您的線人,為您效力!”
云皎月繞過梁錦,雖說不知道目的地準確在何處。
但是梁錦說在前頭,往前走就對了。
耐著性子婉拒,“我不常進宮,日后也不見得會再進宮。”
“我要他當我的線人干什么?”
坦白說,云皎月理解黃賢選擇求助她的這種行為。
陳平僭越太過,徐公公已經不打算袒護他。
過不了多久,身為棄子的陳平。
還有公主府他那對食嬤嬤,遲早都會被徐公公當眾推出去定罪。
以此堵住文武百官的悠悠之口,也讓文安公主消些怨氣。
拋開疑似陳平的結局,被低階后妃折磨死這點不談。
屆時陳平要不要被定死罪,又或者是怎么個死法。
都得由崇明帝和文安公主這對父女敲定。
照她云皎月看來,黃賢想處置陳平,除非她去勸說文安公主,將人私自要過來。
腹誹明面上伏低做小阿諛諂媚的黃賢,私下竟然這么記仇。
“祁夫人,您在宮中自然需要線人!”
“您家夫君是侍講學士,等他回京給九皇子授課,必會升遷成詹事府詹事!”
“再熬幾年,如果能一直深受陛下寵愛,進內閣當侍郎是遲早的事情!您在宮里,是需要內應的呀!”
梁錦藍色圓領錦袍在陽光下泛著綢緞色光澤,壓低聲音闡述事實。
透露道,“再說,黃賢大有被廠公提拔,去頂替陳平秉筆職位之勢。”
“這樣好的機會和線人,您就真的一點都不心動?!”
云皎月風平浪靜的眼眸,似剎那間被掀起了巨浪。
好在明顯的情緒波動,來得快去得也快。
沒被人察覺。
到底還是心動了,“他們之間到底是有什么過節?”
好奇道,“真的值得他如此大動干戈,把人私下要過來折騰?”
云皎月問歸問,沒有蠢到相信即將飛黃騰達的黃賢,真愿意死心塌地當她眼線的地步。
不過……既然對方肯讓人主動聯系她。
就說明她身上,有可利用可投資的地方。
而這個地方,毫無疑問是九皇子。
她這次如果能救下九皇子,張貴人和皇后都得承她的情。
另外最重要的一點,九皇子是目前繼承大統機會最大的皇子。
要是能安然無恙登基,黃賢也能借她和祁長瑾的勢,繼承徐公公掌印的衣缽。
怎么算,黃賢都不吃虧。
梁錦進宮以來,一路都是靠黃賢提拔,就想幫人搭上云皎月這條船。
解釋道,“黃賢這些年深受廠公喜愛,陳平身為廠公的大徒弟,心里早就不滿了!”
“再有,黃賢入宮當太監,和我們這些人都一樣,都是為了養活家中的弟弟妹妹。”
說到這里沒忍住怨憤啐了口,“誰曾想去年,陳平竟然私下買了黃賢的妹子當奴婢!”
“你說這要是當普通的奴婢使喚,又或者是當個粗使的婢女,也就罷了。”
云皎月睜大眼睛,太監做到一定程度,就能在外斂財,有無數宅院。
她記得黃賢的口音不像是京都人士。
足以見陳平是特地尋到他老家,故意采買人親妹妹過來羞辱。
梁錦說著捏了捏自己的鼻子,仿佛聞到了什么難聞的東西。
克制嘔吐的沖動,“我真是想想都作嘔……”
“那畜生將黃賢的妹子當成了美人盂!妹子可憐得緊,忍著惡心撐了三天。”
“那會兒,黃賢好不容易求了廠公開口,說要討回妹子。誰知道沒來得及,第三日傍晚,妹子就上吊自盡了。”
云皎月瞳孔地震。
充分理解了梁錦為何要捏鼻子的動作。
美人盂……顧名思義就是將年輕貌美的女子,當作痰盂來使用。
主子如果咳痰,所謂的美人就得張開自己的櫻桃小口,去接主子嘴里吐出來的濃痰。
這還不止,美人不僅不能露出嫌惡表情。
還得強忍著對唾液濃痰的惡心,將濃痰咽進肚子里。
云皎月難以克制地反胃,不得不說陳平就是個心理變態!
梁錦說到氣憤處,“祁夫人您說說,這種事情,一般人能忍得下去嗎!”
“要我說,黃賢就不是個一般人,他忍了足足一年,這才不顯山不露水,等到您這位活神仙。”
“您要真能將陳平要過來任黃賢折騰,我保證這份情,他能記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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