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大明話事人 > 第四十九章 縣衙里的內幕
  從校書公所出來后,已經是下午了,林泰來便又返回了縣衙。

  幾百年后的老話說得好,江湖不僅僅是打打殺殺,還有人情世故,有些事情真是推不開,比如去阻擊南京花船這件事,

  滸墅關距離蘇州城二三十里地,這距離算是出差了,總得向縣衙報備。

  知縣那邊不用管,自有馮二老爺去打招呼,而林泰來本人所要做的,就是跟直屬上司章糧書說一聲。

  看著走進來的林泰來,章糧書開口道:“原來你都是左腳先邁進門檻,而今天則是右腳先進來。

  原來你都是先在門外打招呼,而今天是先進了門再打招呼。”

  林泰來:“???”

  這是到底是自己有了毛病,還是章糧書有了毛病?

  章糧書指著林泰來說:“這說明你飄了,攀上縣尊的高枝,已經開始浮躁了。”

  飄你麻痹!林泰來無語,難道看到縣尊今天在飲馬橋上如此袒護自己,讓章糧書“吃醋”了?

  不假思索的,林教授回應說:“章先生說得哪里話!鐵打的糧科流水的知縣,這個道理在下還是懂的!”

  這章糧書也太小看自己了,抱誰的大腿,也不可能抱一個馬上離職的知縣的大腿啊,又不是什么前途無量的歷史名人。

  章糧書點頭道:“你明白就好,你現在真正管用的身份,就是糧科書手,其它都是虛的!”

  然后林泰來稟報說:“目前壓力在長洲縣那邊,縣中暫時不需要我,我打算去滸墅關辦點事。”

  今天兩縣在飲馬橋談判,外人看了個寂寞,不明內中機密。

  但章糧書是知道全部計劃和內情的,甚至就是章糧書替林泰來向知縣匯報計劃的。

  林泰來獻上的計劃是,逼迫虎丘徐家向安樂堂賠償一千兩。

  然后安樂堂把這一千兩洗成稅銀,解送到縣庫。

  或許不懂行的外人很疑惑,一千兩對吳縣縣衙算多嗎?

  去年吳縣錢糧的定額是:金花銀一萬兩千五百兩,白糧本色一萬石,漕糧本色八萬石,漕糧折色銀六萬五千兩。

  如果全部換成本色計算,總量相當于四十萬石左右。

  所以一千兩稅銀相對于全部定額,堪稱短小無力,如何能打動知縣?

  這就要從另一個角度看待問題了,前文介紹過,蘇州府乃至江南一直有欠稅文化,官府年年收不齊定額,一般能征解八成就算考核合格了。

  那么去年吳縣考核標準就是三十二萬石,而實際征收到的是二十六七萬石,還欠了五萬石左右。

  也就是說,決定馮知縣離任審計的錢糧數額,其實是能否補上五萬石欠稅,而不是四十萬總量。

  錢糧各項數額算是縣衙內部機密,外人一般不會清楚這樣的數字。

  這也是為什么當前縣衙死命催各堂口,去征繳去年欠稅的原因。

  那么按照大明官方折色比例,一石糧折色為二錢銀,反過來一千兩就相當于五千石糧。

  也就是說,一千兩銀子能折抵五萬石欠稅的十分之一,其實細節也沒那么簡單,但大體上就是這樣情況。

  站在馮知縣的角度來看,假如能從虎丘徐家敲出一千兩,就相當于只用區區幾天時間,立刻解決了十分之一的考核難題。

  對于官員而言,一千兩銀子可能誘惑力沒那么大,但解決掉十分之一的考核難題,沒幾個人能拒絕。

  但還有另一個問題,財務稅務制度在這里擺著,錢款來源去向都是要登記明白。

  捐資就是捐資,不可能某人隨便給縣衙捐點銀子,就能直接當稅銀騙政績。

  所以林教授又提出了洗錢方案,通過安樂堂把敲來的銀子洗成合法合規的稅銀,解入縣庫,用以解決馮知縣的離任審計問題。

  馮知縣為什么悍然庇護林泰來,原因就在上面這些機密細節里。

  而外行人只會想象,林泰來要敲詐徐家啦,然后承諾和知縣三七分贓啦,所以知縣為了幾百銀子黑錢庇護林泰來啦!

  關于另外一個外人看了個寂寞的問題,長洲縣為什么突然退讓,也是有內在邏輯的。

  林泰來去長洲縣告徐家,長洲縣沒有受理,這就是長洲縣的“原罪”。

  林泰來將事情鬧大到轟動全城、無法遮掩的地步,然后又獲得了吳縣知縣的全力支持,長洲縣這個“原罪”就有可能被無限放大。

  長洲縣為什么不受理告狀,是不是因為要包庇徐家?

  徐家砸的堂口,是與申家發生沖突的堂口,那么長洲縣是不是為了申家辦事的?

  申家是申首輔的申家,長洲縣是不是投靠申首輔?

  如果無限放大后,上面這些問題會全部被公開議論,腦子稍微正常的知縣都不會放任發生。

  在當今體制下,申首輔并不是張居正那樣稱霸朝堂類型的首輔,朝中反對勢力同樣很多。

  當知縣的除非是賭徒,根本犯不上背這么大黑鍋,卷入朝堂政治搏殺。

  所以官衙內里的事情往往陰詭難測,知道的不說,不知道的亂說。

  外人不明就里,只能霧里看花連蒙帶猜以訛傳訛。而知道內幕的人,又會油然而生出優越感。

  現在林泰來給長洲縣的選擇就是,壓迫徐家拿出賠償,只有這樣做才能證明長洲縣沒有包庇徐家。

  虎丘徐家雖然是長洲縣本地大戶,但百里侯知縣也不是好惹的,只要愿意付出代價,同樣有無數手段收拾大戶,只看值得不值得。

  所以林泰來才會對章糧書說,現在壓力在長洲縣那邊。

  他暫時只需要等長洲縣那邊的結果,可以抽手干點別的事情。

  章糧書奇怪的問:“你去滸墅關干什么?那里跟你有什么關系?”

  林泰來稟報道:“全蘇州花榜美人聯合涕泣懇求,請我去滸墅關堵截南京花船,我不好拒絕。”

  章糧書:“......”

  完全看走眼了,自己到底招了個什么下屬?才混了幾天城里,交游就如此廣闊了?

  當初他對林某人的品行完全不報任何希望,是個爛人也無所謂,正經人誰能混社團?只要能打就行了。

  但他也沒想到,林泰來除了能打之外,各方面的能力如此出眾。

  竟然讓他這個二十年老糧書,都產生了一種會不會被取代的巨大危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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