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大明元輔 > 第122章 相府夜會(下)
  張秉筆倒真有一些看法,至于算不算得上“教”申時行,那就不好說。

  此時張誠先是嘆了口氣,很是不甘地道:“原本照咱家的意思,對于高務實此子的處理辦法,最好是不要讓他有機會領兵。如果實在是皇爺自個兒有了宸斷,勸都勸不住,非讓高務實出兵不可,那咱們就要想方設法讓高務實受挫。這種時候,元輔不要糾結于什么數萬大軍之成敗,什么三省四鎮之安危……

  元輔,所謂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咱家雖然比不得您有學問,但在上書房也是讀過幾年書的,連咱家都看得出來,心學與實學之間現在所爭的并非朝廷大權,那只是表象罷了,你們兩派真正在爭的,是道統!

  元輔啊,您是狀元公的學問,難道還能不知孔子誅少正卯?”

  “孔子誅少正卯”這件事,只在部分史料中有記載。所以有人選擇相信,有人選擇不信。時間過去了這么久,又沒有新的考古發現,這件事的真實性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看法。

  有記載的是什么史籍?是《史記.孔子世家》:“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有喜色。門人曰:“聞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樂其以貴下人’乎?”于是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男女行者別于涂;涂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

  但說實話,這不是一個很普遍的記載,因此是否真實存在,學界是有質疑的。

  然而,這不重要。

  為什么呢?因為孔子的其他言行,在史料上有很多明確的記載,可信度非常高。

  根據這些記載,可以推斷孔子的為人,“誅少正卯”這件事是否符合孔子一貫言行的。

  也就是說,歷史上孔子到底有沒有真的殺了少正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使用“君子誅殺”這種方法殺人的事,孔子究竟做不做的出來?顯然孔子做得出來。

  人的智慧有多寡,見識有高低,智慧更多、見識更高的先知先覺的人,去教導那些后知后覺的人,讓他們明理,使他們通達,這是孔子一貫的主張。

  但是,先知先覺的人,只要他們愿意,也可以去欺騙那些后知后覺的人,讓他們不辨是非,使他們在愚昧之下卻做出正確的事——道理大致就是“你實在太蠢,以至于你連道理都聽不懂,因此你只需要知道這樣做是對的,去這樣做,那就夠了”。

  在孔子看來,少正卯正是后一類人。當時的情況是,少正卯“欺騙人”的本事超過了孔子教導人的能力。孔子說不過人,所以就動刀了。

  這里要注意的是,孔子所推行的原版儒家學說,和后世流傳的贗品儒家學說,差別還是很大的。正如后世曾經一度廣為流傳的“以德報怨”謬誤一般,明明《論語憲問》里有明確記載:“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曲解孔子原意,莫名其妙把一個思維公正清晰的孔子給弄成了一個是非不明的好好先生,那哪里是孔子的真正風格?

  而且,在現實中,“沒法和你講道理”是很常見的情況,并不是強詞奪理。

  比如說你100歲的曾祖母顫顫巍巍的讓你帶她去銀行,要把存折里的棺材本打到羅馬去,還堅持說這樣三天之后你就會收到從艾澤拉斯寄來的中國郵政掛號信,里面裝著世界末日時諾亞方舟的船票,由于克蘇魯信徒的努力,世界末日由此被推遲了,但是船票還是保留了下來,晚了就沒了——此時你怎么辦?講道理?

  你姐姐十三四歲的女兒忽然哭著嚷著要退學,因為她被某個星探看中了,說她有明星潛質,簡直千年難遇,因此要把她培養成世界級的大明星,紅遍全球。此時小姑娘任旁人怎么說,她都認為是在嫉妒她——此時你怎么辦?講道理?

  隔壁老王七歲的兒子很認真問他,說有沒有可以只踢足球不上課的學校,因為他要帶領中國隊舉起大力神杯,不達目的死不罷休——此時你怎么辦?講道理?

  你打算怎么說服這些人?就算你既有本事又有耐心甚至還特別有時間來說服他們,可是又要怎么阻止騙子繼續去騙別人?

  少正卯在孔子看來,或許正是那樣的騙子,只不過他比以上這些騙子更高明,他可以騙更多本應該智力正常的人,而非局限于老人小孩。

  在孔子看來,解決少正卯這一問題不一定沒有其他的辦法,但那些辦法可能過于費時費力,都不如直接殺了簡單。

  必須承認,直接殺了真的很有效,少正卯的言行似乎連一個字都沒有在正史中流傳下來。而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少正卯真實存在的可能性很高。如果是后人杜撰的,那么他們也應該順手一并編造一些少正卯的言行來使這個故事看起來更“真實”,可是他們沒有。

  誅殺少正卯是一種解決非常規問題時的有效手段,就像中國互聯網和美國互聯網之間總是橫著一些不可名狀的神秘存在。

  這種時候我們無需在意誰對誰錯,那不重要,我們只需要問一下自己:我是哪邊的人?

  這種做法可能不太討人喜歡,但它絕對有效。

  張秉筆把“孔子誅少正卯”一事擺出來,申時行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道統之爭看起來是道理之爭,但歸根結底,道理只有活著的人配講,死人沒有本事和你爭論。

  只要把對方變成死人,或者至少是政治意義上的死人,那么道理自然就站在自己這一邊了。至于對方是怎么死的,是拿刀捅死的,還是暗箭射死的,亦或者一劑鶴頂紅毒死的,其實并無不同。

  現在心學派所需要的,只是一個結果。

  申時行想通了道理,但臉色并沒有變得好看起來。畢竟,這與他踐行多年的所謂君子之德風相去甚遠,甚至南轅北轍。他的臉色真可謂是一陣青一陣白,但無論如何變化,始終逃不脫四個字:面沉如水。

  張誠作為一個混出頭的內宦,察言觀色的基本功當然是很扎實的,他適時地插了一句嘴:“聽說高務實昔年從安南回京,有訪客曾問他,說他主動出兵攻滅安南是否擔心受后人譴責。”

  申時行失焦的眼神轉回張誠臉上,下意識問:“哦?高求真如何回答?”

  張誠淡淡地道:“高務實說:‘史書概由勝利者寫就,故勝利者不受譴責。’”

  申時行渾身一震,目光凝然,喃喃自語:“史書概由勝利者寫就,故勝利者不受譴責……好一個‘勝利者不受譴責’,好一個高龍文!”

  他的話說到最后,已近乎咬牙切齒。

  張誠見火候已足,微微笑道:“元輔,恕咱家直言,你和高務實講君子之德風,實在有些迂腐了。君不見昔日高務實是如何助高中玄趕走張太岳的么?君不見十余年后,張太岳的子嗣不僅不敢奢談為父報仇,反倒要仰高務實之鼻息,以求能留在翰林院或至少留在京師任職么?這就是高務實所謂的‘勝利者不受譴責’——因為對手已敗,沒有人敢譴責他了。”

  申時行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頷首道:“秉筆所言極是,時行已經明悟,將來不會再有投鼠忌器之猶豫。只是,此番事已至此,光是后悔已然無用,總要拿出切實可行之策方是正理。”

  “當前首要的切實可行之策,就是一定要讓魏學曾受那莊浪衛之勝功!”張誠決然道:“如今西北之功已定,心學諸君無從爭起,當下所能為者,無非是將這大功分割開來,萬不可讓高務實一人冒領!”

  申時行略微點頭,但又遲疑道:“果是如此,固然最好,然則宮中有人放出風聲,說是圣上有意……”

  “誰會放這等風聲,元輔自然心知肚明,無須咱家多言。”張誠目光陰冷,恨聲道:“此二獠把持司禮監與東廠近十五載,內外勾結,里應外合,蒙蔽圣聰,堵塞忠言,即王振、劉瑾亦不如其害也!”

  “此二獠”真有這么壞?申時行倒也不覺得,不過他當然不會這樣說,反而用力點了點頭:“秉筆所言極是,然則如何破之?”

  張誠道:“論功行賞,雖終于宸斷,然內閣之職權尤重,大小功罪皆由內閣先議……元輔當知,這內閣之中雖有實學之輩數人,可這幾人卻也未必便是同一路的。元輔何不從許潁陽處想想辦法?試問當朝賞罰,若元輔、次輔所持意見相符,則其余碌碌之輩又何足道哉!”

  申時行一聽,也以為有理,稍稍沉吟,又問道:“許潁陽于此事或許真會與我同志,不過高務實圣眷獨寵,又有金玉開路,從之者甚眾。我只擔心倘若激得緊了,這些人效仿昔日大禮議,奏疏如云,形成風潮。彼時,一旦皇上念及私誼……”

  張誠蹙眉沉吟片刻,緩緩道:“這倒也是一樁麻煩。想那高務實慣會以金玉開路,別說外廷了,便是勛貴們乃至于宮中,也有不知多少人受惠于他,他若要撒銀子強買這名爵,倒是讓人防不勝防,更難于制止……”

  兩人一齊沉默,又片刻之后,還是張誠嘆息一聲,開了口:“記得去年重陽之前,元輔曾與高務實面會,談妥了不少事情,不知元輔能否故技重施,再次說服高務實放手?”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這事申時行就來氣,上次那檔子事看似雙方談妥了,但事后卻發現自己根本沒占什么便宜。張誠忽然提起這茬,要不是申時行知道他的立場,甚至都可能要懷疑他是故意嘲諷自己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不過話說回來,現在局面如此,高務實的勢頭已經銳不可當。此時光靠強壓,即便能說服許國也未見得一定能壓住,至少是不太穩妥,真要確保高務實一定拿不到這個爵賞,最靠譜的辦法還是說得他主動放棄。

  但這就有一個問題了,高務實眼瞅著就能成為大明第四個封爵的文臣,他有什么理由主動放棄?至少以他申時行的角度換位思考,若自己是高務實,在這種情況下恐怕也很難做到什么“不爭虛名、固辭不受”——畢竟那爵位放在文官身上,可真不是什么虛名啊。

  申時行頗為頭疼的把自己的問題說了出來,原以為張誠也沒什么好法子,誰料張誠卻有一個特別簡單的辦法:“元輔詩書傳家,看來家中果然是沒有人操持賈務賤業的,難怪一時無甚辦法。其實這事并不復雜,無非是一樁買賣罷了。

  既然是買賣,當然有個討價還價的過程,而這買賣既然是元輔首先提及,那這過程當然就不能是元輔先開口說個數,問高務實賣不賣。如今高務實才是賣家,他所賣的貨物便是那爵位,這東西值什么價總得讓他先開口,管他如何漫天要價,元輔這里只需要落地還錢便是——總要先有的談才行。”

  前頭的道理申時行都挺同意,但張誠最后這句卻讓申時行有些忐忑,問道:“那萬一高求真要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不和我談,卻該如何是好?”

  “那應該不可能。”張誠大搖其頭,在申時行疑惑的目視下,很有把握地道:“高務實此子與尋常官員不同,他至少是半個生意人。元輔可知生意人講究什么?講究的是萬事都可以談,只要你出得起價!”

  申時行恍然大悟,一擊掌道:“秉筆果然法眼如炬,這話說得可真是一針見血。”然后頓了頓,也不在意張誠得意洋洋的神情,自顧自接著道:“從過往的舊事來看,高務實還真是這樣的人,只要價格合適,我看這爵位他也一定是肯賣的!”

  “這就對了。”張誠露出自矜地笑容,目光閃爍著道:“后事不妨再議,元輔且先把此事談妥。元輔可千萬要記得,不僅要與高務實談妥,還要與許潁陽談妥。”

  申時行微微一笑:“秉筆用意,時行省得,高務實此番再立大功,許潁陽的地位越發岌岌可危,我在于其中稍稍挑撥,說不定……”

  “哈哈哈哈!”張誠大笑道:“元輔英明,咱家正是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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