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大明元輔 > 第283章 正國本(圓八)鄭妃
  一副懸掛于東暖閣偏殿書房墻壁上的堪輿圖占據了半面墻那么大,大明皇帝微微抬頭打量著它。萬歷天子的神情不悲不喜,不知應該說是澹然還是冷漠。闌

  一個窈窕的身影從門口走入,看著背對自己的皇帝輕喚一聲:“皇上……”

  朱翊鈞沒有回頭,甚至也沒有立刻回話,就仿佛不曾聽見一般。

  “皇上是要處置臣妾了嗎?”窈窕的身影往前走去,一直走到皇帝背后,幽幽一嘆道:“不管是鴆酒還是白綾,皇上……念在臣妾陪伴皇上多年的份上,讓臣妾最后放肆一次吧。”

  說罷,她也不管皇帝如何回應,只是緩緩伸手將皇帝從后抱住,將自己的側臉靠在皇帝背后,仿佛在認真地聽著皇帝的心跳。

  過了一會兒,她深吸一口氣,松開手來,緩緩跪在皇帝身后,小聲道:“臣妾不想聽那些奴婢宣讀圣旨,請皇上親口宣判吧,好嗎?”

  “你要朕宣判什么呢?”朱翊鈞終于轉過身來,看著跪在地上的鄭皇貴妃,道:“難道你到現在為止還不知道,這件事自始至終都不是朕的主意?”

  “臣妾自然知道,但無論是誰的主意,最終都只有皇上才能決斷。”鄭妃抬起頭,目光中說不清是酸楚還是決絕:“大明終歸是皇上的大明。”闌

  朱翊鈞嘆了口氣,搖頭道:“大明的確是朕的大明,但朕一個人卻也拗不過百官。”

  鄭妃苦澀道:“不是皇上拗不過,只是后果太嚴重,臣妾明白。”

  “你可能明白,也可能并不明白。”朱翊鈞搖了搖頭,道:“皇帝在很多人眼里是無所不能的,因為天下大事決于皇帝一人。但其實,天下沒有誰真正無所不能。皇權……它需要有人代行,因此皇帝離不開朝廷……而朝廷,就是百官。”

  他看著鄭妃,澹澹地道:“誠然,百官的權力來源于皇帝,但皇帝如果沒有百官,這皇權再大,卻也做不成任何事了。”

  鄭妃似乎并不想糾纏這些,只是問道:“百官都想要臣妾死嗎?”

  朱翊鈞嘆道:“百官在意的從來不是此事,百官只是想讓朕承認剛才這些道理。”

  鄭妃眼里露出一絲迷惘,道:“可皇上顯然明白這些道理呀。”闌

  “朕說得很清楚,百官不是要朕明白——他們當然知道朕明白,他們是要朕承認。”

  鄭妃有些生氣,咬牙道:“這是欺君,皇上!”

  “是啊,這是欺君,可是那又怎樣呢?”朱翊鈞嘆息道:“一個人是欺君,一群人還是欺君,但如果是所有人,那就不是了。”

  “臣妾明白了……那皇上就遂了百官心意吧。”鄭妃的語氣帶著濃濃的自嘲,頷首道:“臣妾得蒙皇上恩寵這么多年,若能一死而平百官之怒,猶如楊玉環香消玉殞與馬嵬驛,倒也沒什么遺憾的……至少,臣妾鬧出來的‘禍患’比她總還是小多了吧。”

  朱翊鈞嘴角抽了抽,他想起多年前自己和高務實還討論過楊玉環之死,當時兩人都認為楊玉環本人并無顯過,而李隆基之所以在朝中那樣用人,實際上另有原因。

  不過這都是廢話了,反正說到底,他們兩人當年都認為楊玉環只是做了替罪羊罷了。無非盛世之時需要這樣一顆光彩奪目的璀璨明珠作為點綴,而當國勢動蕩,那就只能把罪過推到明珠頭上,說一切都怪這顆明珠使得君王玩物喪志。

  可笑啊可笑,現在自己也差點成了這樣的君王。闌

  幸好,朕身邊的宰相不是李林甫,而大明也出不了一個真正的安祿山……

  “務實說,藥膳桉查無實據。”

  鄭妃詫異莫名,睜大眼睛問道:“皇上?”

  藥膳桉才查了一天,高務實就說查無實據?這顯然不合常理。

  朱翊鈞卻沒搭理,反而繼續道:“但他也說了,畢竟事由翊坤宮起,因此你不得不受一些委屈,暫且由皇貴妃貶為貴妃,等常洵封藩之國……再說。”

  鄭妃垂下頭,讓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聽得到她幽幽的回答:“原來高閣老就是百官。”

  朱翊鈞面色稍變,但過了一會兒,卻又嘆息道:“莫說是你,就連朕也不知道他現在究竟……該怎么算。”闌

  頓了一頓,這次皇帝沒等鄭妃插言,便繼續道:“不過,無論怎么算,朕都知道他對朕沒有惡意,也沒有野心。”

  鄭妃低著頭,語氣平靜地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

  “朕猜到你會這樣說,朕也知道,恐怕不止你一個人會這樣想。”朱翊鈞道:“如今奏疏未上,票擬未附,朱批未下,詔書未宣……所以你現在依舊是皇貴妃,不是什么罪人,不必一直跪著。起來吧,看看這幅堪輿圖。這是務實走后,剛剛派人獻上的。”

  鄭妃不知皇帝為什么要她看堪輿圖,但既然事已至此,她只好默不作聲地站起身來,抬頭打量這幅據說剛剛送來的堪輿圖。

  她過去也曾看過堪輿圖,但今日這幅與往日卻有很大差別,其中最關鍵的就是顏色變了。以往京華獻上的堪輿圖雖然精細,但都是黑白的,而今天這一幅卻是彩色。

  鄭妃對堪輿圖并不陌生,她一眼就看出居于整幅圖中心位置的這一大片大紅色區域正是大明。細細再看,卻發現包括土默特、鄂爾多斯、滿洲、乃至朝鮮,都是大紅底色。

  但她馬上又發現,南方的安南以及大明口中的“三宣六慰”等地,甚至南洋諸多島嶼,在這幅圖上都是橘紅底色……哦,還有大明東南部海外的一處瓜子狀島嶼也是。闌

  鄭妃奇道:“這安南不是內附了嗎?”

  朱翊鈞面無表情地道:“安南自然內附了,但朝廷并未派遣流官治理。”

  鄭妃搖頭道:“可是如果要這樣說,土默特和鄂爾多斯該如何算?朝廷也未派遣流官治理。”

  朱翊鈞略微驚訝,轉頭打量了鄭妃一眼,終于點頭道:“是,你說得沒錯,那你再想想這圖上顏色為何是這般安排。”

  鄭妃點點頭,果然思考起來,過不了多久,她的面色就開始逐漸嚴肅起來,沉吟道:“皇上,這幅圖是……高閣老在宣示?亦或者說,他在威脅皇上?”

  “你不要總把他往朕的敵手一方去擺。”朱翊鈞皺眉道:“務實這幅圖是在告訴朕,不必擔心他的野心,因為他的野心早已有了方向。”

  鄭妃指了指南方那片橘紅色區域,問道:“您是說三宣六慰和南洋?”闌

  朱翊鈞反問道:“難道不是嗎?”

  鄭妃搖頭道:“臣妾不知道是不是,但據臣妾所知,三宣六慰不過是些蠻夷之地,而南洋雖然物產頗豐,卻也只限于香料。

  恕臣妾直言,這些地方雖然在這圖上看起來不小,但若以價值而論,臣妾甚至懷疑它們加在一塊兒還不如一個應天巡撫。”

  朱翊鈞沉默了一會兒,道:“應天巡撫轄區雖是膏腴之地,但那也是靠著三次衣冠南渡,一步步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三宣六慰或許本是蠻夷之地,但在朕看來,若我華夏衣冠也往它那兒來個‘南渡’,將來未必就不是另一片膏腴之地。”

  他頓了頓,望著滿臉不以為然的鄭妃道:“你或許不信,但朕知道,這些年來務實已經往那邊轉移了不下百萬人。

  誠然,這些人大多都是災民,在大明他們已經要活不下去了,轉移去三宣六慰也未嘗不是好事。本著仁慈之念,朕不想也的確不曾對此多置一詞,但不管怎么說,這無疑也是一種衣冠南渡。

  有了這至少百萬的華夏移民,三宣六慰必然日益繁榮,更何況這本就是務實才華所在……他是真正的社稷之臣,只要他愿意花費精力,三宣六慰的日新月異是可以預見的。”闌

  鄭妃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朱翊鈞擺了擺手,道:“有什么話就直說吧,剛才務實在的時候朕就把所有人都撤走了,現在你說什么都只有朕能聽到。”

  但鄭妃顯然仍有遲疑,道:“皇上,這恐怕已是國事了……”

  “看來經過藥膳桉這件事,你真的謹慎了許多,這也算是好事吧。”朱翊鈞似乎有些感慨,但還是繼續道:“不過現在你想說什么都可以,這不算干政。何況如果真要說干政,那你方才已經干政過了。”

  鄭妃這才想起,她剛才還用白居易那首詩來指桑罵槐了高務實呢。此刻皇帝這樣一說,她干脆也就釋然了。

  “若是如此,那臣妾也不遮遮掩掩了。”她皺眉道:“三宣六慰加上南洋諸島,看起來已經不比大明兩京十三省小了。倘若真如皇上所言,高閣老不遺余力往那邊轉移災民,他自己又是社稷大才,似這般發展下去……將來恐有尾大不掉之勢。”

  朱翊鈞沉默片刻,道:“哪有那般容易,三宣六慰之地人口并不算少,百萬災民在其中甚至占不到一成,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闌

  他雖然是提問一般,但卻自己說出了答桉:“這意味著治理當地非常麻煩,比黔寧王治理云南還要困難。大明治理云南二百余年,如今云南勉強算是歸于王化,可是依舊有哪許多土司盤根錯節。

  縱使務實再怎么英雄了得,依朕來看,他這一代兩代人也不可能完全整合得了,再加上他自身無意中原,如何能算是尾大不掉?朕倒是覺得,他是故意要這樣做的。”

  “故意?”鄭妃皺眉道:“故意做什么?”

  “故意告訴朕他將來不會留在中原,以免異日功高難賞,朕與他君臣之間產生嫌隙。亦或者……”

  這個“亦或者”鄭妃倒是猜到了。大明歷代皇帝少有高壽者,除了太祖、成祖之外,也就世廟還算長壽。因此,高務實可能是表示他即便將來做了顧命,也會如他老師那般急流勇退,甚至連“退”的地方都明白無誤告訴了皇帝。

  “皇上信嗎?”鄭妃皺眉道:“臣妾知道高閣老這些年的功勛,也不否認他素來自律,可是……皇上真的覺得有人會滿足于窮鄉僻壤而不窺視富庶中原?”

  “朕確實相信。”朱翊鈞看著堪輿圖,道:“如若不然,他又何必獻上此圖?”闌

  鄭妃搖了搖頭,顯然并不相信。

  朱翊鈞也不糾纏這信任與否的問題,反而道:“前不久,他把長子高淵派去了暹羅,同時還帶走了他京郊別院中的大半人手,迄今也未增補。”

  “這是何意?”鄭妃問道。

  “朕想,這是兩方面的意思。”朱翊鈞澹澹地道:“一方面,他在告訴朕,他問心無愧,甘愿把自己置于朕隨時處置的‘危險’之下;另一方面,他也是在告訴朕,他在南方的基業有人可以隨時繼承,若是朕真要做出什么莽撞之舉,自然也有人會為他報仇……哪怕贏不了,也能讓朕焦頭爛額。”

  鄭妃柳眉一豎,道:“這是在威脅皇上咯?”

  “你會這樣理解,但朕不會。”朱翊鈞嘆了口氣,道:“他說得沒錯,朕與他自小一同長大,同窗十余載,互相之間的了解已經足夠深了。朕是怎樣的人,他知道;他是怎樣的人,朕也知道。

  他做事喜歡布局,而且布局長遠,往往在別人根本沒想起來的時候就開始了,所以他也很少會改變主意。他認定的事,一定會善始善終做到底;至于朕,朕雖不敢自夸,但自問不是刻薄寡恩之君。為朕立下功勛之臣,只要不是做了什么十惡不赦之事,朕都會優容褒賞。闌

  正因如此,朕知道當初他在安南就有培植勢力、掌控一方之舉,但朕并沒有多說什么。一來安南本就是他自己拿下的,二來朕也不覺得他那些舉動是要對朕不利。

  滇緬之戰以后,朕也發現他在三宣六慰都開始行使大權了,但朕依然保持沉默。朕當時也有些猶豫,不敢斷定他究竟想做什么。后來又過了這些年,朕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這才知道他一直都有向朕表明……一些意思。”

  鄭妃納悶道:“是什么有意思的事呢?”

  “他從不插手南京事務。”朱翊鈞說著,似乎覺得沒說清楚,又強調道:“朕的意思是,他從不過問南方諸省之銓務,甚至連軍務也盡量不問,除了劉綎之外,對于南京兵部所轄,他一直都盡力避免過問,更別提插手其中。”

  “此舉何意?”鄭妃顯然沒有想明白其中道理:“南方與北方有何不同?”

  “南方諸省靠近三宣六慰啊。”朱翊鈞指了指堪輿圖,道:“他不過問南京之事,其實就是讓朕放心。試想,以他在朝中的地位,若是傾力在南方諸省安插要職,一旦某日真有不軌之舉,從三宣六慰發兵北上,那該有多少人群起響應,多少人默許其事?”

  鄭妃搖頭道:“南京兵部才管著多少衛所,他如今在九邊之中恐怕早已威名赫赫,又何必在意?”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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