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鋼鐵黎明 > 第253章、黑山往事(中)
  大黑山防護所只有一所學校,分成兩個學部,幼年與少年,每個公民自十二歲起,便轉入隔壁的少年學部,從此每天伴著西鐘樓晨七時的報時七聲響,開始學習如何進一步理解星空,與認識大地。

  星空便是頭頂那片化作廢墟的舊世界,大地就是腳下歷久彌新的防護所。舊世界讓人懂得存在的意義,防護所逼人掌握存在的技能,這也是為什么文史課一般都比技修課地位更高的原因,因為……需要某種指引,才會把人從一天擰一顆螺絲,變成一天都在擰螺絲。

  而承擔了賦予人們擰螺絲動力源泉重任的人們,地位往往都很高,舊時代尊稱為“園藝師”,有無數詩人騷客不吝溢美之詞,現世紀的黑山人……才華都比較有限,紙張也很有限,所以黑山人的做法便比較實在,即是把公認的德高望重者、為公民服務多年者,選做管理委員,期待他們繼續以歲月核實了的智慧,在這個小防護所走到岔路口時,引領向光明的那條路。

  ……

  雖然樸海珍今年才四十八歲,剛過管理委員最低選舉年齡四十五歲才三年多,但她已當選了委員三年多。她執教三十年,三十年中,她不茍言笑的紙板箱臉成了所有黑山人共同的記憶,不要令樸老師生氣,否則會吃教鞭,這是她的學生共同的認知,不要令樸老師笑,因為她極度憤怒時才會笑。

  暫且沒有人見過樸老師哭的模樣,也沒有人想見識這個模樣,與隨之而來的威力。

  今天可算有人見到了。

  ……

  樸海珍見兒子呆立風中的愚蠢模樣,不知為何升起的某種傷懷感頓時消失地無影無蹤,她深呼吸了一口氣,黑皮包里翻出手絹輕拭過眼角,手顫抖著,最終沒有拿出包里的教鞭。

  按理來說,女士皮包放不下一根正常的教鞭,但是樸海珍有兩個孩子需要指導作業,小孩子皮,偶爾需要混合雙打,于是樸海珍便專門讓丈夫沈玉德做了支折疊教鞭,學校家庭兩不誤。

  “沈穗,過來。”樸海珍說話間有些沙啞,畢竟上了歲數,動了情緒會讓喉頭不舒服。

  被母親大人直呼姓名大抵都不是好事。抱著書的少年很明顯地動了動喉頭,沉默了相當久的時間,直到撇開的額發落下遮住了腦門,他才慢慢地走向了樸海珍,低著頭,下巴快要垂到了書上。他比他媽高了一個頭,低著頭正好看清了樸海珍的臉,但誰居高臨下誰,根本不必多說。

  “今天為什么沒來上課?”樸海珍說道。

  “看書。”沈穗回道。

  “看的什么閑書?”

  “媽,我沒看閑書。”沈穗辯解道。

  “看的什么書?!”樸海珍努力抑制著胸腔里的火焰。晚七點鐘,模擬日光黯了許多,街道旁臨窗吃飯的五層小樓住戶,稍一探頭,就能看到這對母子。

  沈穗懷抱著的書極沉,他有些頂不住,垂手用膝蓋架了架,說道:“正經書。”

  借著黯光,樸海珍掃了眼這套書,青黑色封皮,書脊印著《誤差理論與測量平差基礎》,這是勘測隊必然要學習實踐的教材,但并不是結業考試復習用書。

  “算了。”樸海珍心頭暴躁消退了點,嘆了口氣,揪著沈穗的耳朵,恨恨說道:“在街上我給你面子,不收拾你。”當街教訓兒子合情合理,但終歸很不好看,特別是人人都知樸老師的兒子素來很乖很爭氣。

  “跟我回家!回家了我再和你算賬!”

  ……

  樸海珍家離學校不遠,但等到母子二人坐到飯桌上,時鐘過了八點。對于很守作息的黑山人來說,八點不是飯點,屬于聽廣播的點。

  廣播聲被攔在了門外,上不了飯桌。而飯桌上擺著三菜一湯:蘑菇臘肉煲、清炒黃瓜、醋溜土豆絲、白菇湯。飯桌旁坐著四個人,其中三個人閉口不言,偶爾漏進的廣播聲完全淹沒在樸海珍滔滔不絕的訓斥聲中。

  自然沒人動筷子,三個人在盯著沈穗。以那雙比較小的杏眼中的眼神最為不善,沈穗他妹,沈舲,屬于平白無故受了無妄之災,被連累地晚餐在前而無從下筷。

  小姑娘坐的不是很筆直,但稱得上身姿挺拔,她上了一天的課,很餓,想吃飯,不過沒得吃,很累,想趴桌子上打盹,不過她敢這么做,樸海珍的火力就會轉移,于是她只能撐著,做唯一不會被罵的事,惡狠狠地,盯著她哥。

  沈穗知道當老媽訓人時,最好不要打斷。一個積威多年的班主任,最見不得就是學生頂嘴,一個剛入委員會的新人,最常見的就是提案被否。許多年了,習慣了訓人而碰見訓不得的人,便會把原先訓的人,逮住各種機會狠批狠訓,特別是找到了完美機會時。

  “你一天到晚撩你那個不三不四的頭發做什么?我說半天,你撩半天,怎么,心里不服氣是不是?是不是覺得自己沒做錯?你知不知道你寫的那鬼東西那會兒把我嚇出冷汗了?你知不知道你結業考試這么寫,會罰去做掃廁所,你知不知道?”樸海珍一連串話完全不帶換氣,氣勢一浪高過一浪,要把眼前的不逆子徹底壓彎腰,叫他徹底明白,他媽給他指的路,既光明又坦蕩。

  說著,沈穗就把垂下的額發撩到兩邊,然而九十二年前產的啫喱水早已嚴重過期,所以他撩過去的頭發,又頹然跌了回去,然后他繼續撩,周而復始。

  樸海珍完全搞不懂沈穗這個動作究竟什么意思,她只感到這是一種沉默的鄙夷態度,她暴怒地巴掌猛擊桌子,把其余三人驚地連同冷了的飯碟一道跳起。

  “沈穗子!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姑娘沈舲快耷拉下的小腦袋被她媽這一記巴掌驚地猛地抬起,脫口而出道:“他想干勘測隊員!”

  沈穗想做勘測隊員,這事在學校里傳的很開,但并不出奇。年輕學生討厭學校,厭煩待了十八年的地方,向往能夠隨時出入地表的勘測隊員的自由生活。但向往不代表真的敢去,學校年年都有實踐課,讓鐘意某個職業的學生去實際體驗體驗,很少有人閑到去體驗一下勘測隊員所要求的高標準防化訓練,穿重型防化服負重五公里長跑不是鬧著玩的。

  樸海珍生肖屬虎,一雙虎目盯著屬龍的沈穗,龍虎斗,一山不容二虎,這倆諺語在沈家都不成立。“舲子說你想干勘測隊員,沈穗子,你說說,你,到,底,想,干,什,么?”樸海珍把后半句話咬地極為沉重且清晰。

  這完全是明知故問,但,在沈穗犯了錯,還形同審訊的情況下這么問,樸海珍要的當然不是往日耳聞的那個答案,實際上,她已準備好,只要沈穗說出“勘測隊員”這四個字,她就立馬扇沈穗一耳光。

  氣氛凝重到了極點,一直到此時都沉默著當背景板的沈父,終于動了,他微微仰著頭,撫著兒子肩頭,輕聲說道:“穗子,聽你媽話,別犟,咱們是為你好。”

  “你兒子是覺得咱倆是他仇人,說的都是要害他。”樸海珍尖利著嗓子,最后兩字說的那是一個怒目圓睜。

  小姑娘沈舲子餓地想哭,搖著親哥手臂,帶著哭腔,哀求道:“哥,我餓,你聽媽媽的話吧,我想吃飯。”

  有一首老歌的名字就是《聽媽媽的話》,動情處的那句歌詞也是“聽媽媽的話”。在聽到妹妹沈舲子哭著說“你聽媽媽的話吧”的剎那,沈穗腦海里就浮現出后面的幾段歌詞。

  “聽媽媽的話,別讓她受傷,想快快長大,才能保護她~哦,美麗的白發,幸福中發芽……”

  沈穗從回家起一直低著的頭,抬了起來,刻意留著的長發很自然地垂過眉毛,幾乎要遮住眼睛,他看著自家老媽陰沉中夾著不屑的老撲克臉,心說老子想干的事你懂個屁,成天把老子拴在一座破學校去學怎么通馬桶,還引以為傲。結果老子故意痛批這米蟲的世界你還不照樣要給小爺兜著,你才不介意老子過的幸福不幸福,你只在乎你的臉面……

  這個即將步入成年的臨十八歲少年心中瞬間掠過無數怨氣,擱在大腿上的手掌攥成了拳頭,他盯著樸海珍,盯著她臉上皺紋,仿佛要從中看出那無數本藏在鐘樓圖書室時深處的老書籍,那些書上寫的明明白白,無比美好的事情。

  沈穗想起了那座黑山天文臺的照壁故事,和舉頭三尺上的昔日大學城,想起了這逼仄不堪,叫他不需多久就能繞著跑完的防護所,他想,這天再也遮不住他的眼。

  于是,這個少年郎,盯著母親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想,做,宇,航,員。”

  “他說什么?”樸海珍險些以為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疑惑地朝丈夫那兒投去目光,旋即發現丈夫的紅臉肉眼可見地變黑了,于是她的臉也變黑了。“沈穗子,你再說一遍?!”她氣地笑了起來,瞇眼看著沈穗。

  “我想做宇航員”沈穗吼道。

  ……

  當晚的家庭談話非常不愉快,到最后甚至產生了些家庭教育上的分歧。沈玉德堅持要皮帶沾水把沈穗這不三不四玩意的魂兒從太空打回地球,而樸海珍扇了幾個響亮耳光后,見丈夫動真格便慌了神,哭嚎著攔下沈玉德,叫寶貝兒子趕緊跑,一通雞飛狗跳下,弄得是女兒哭鬧老婆要上吊,直到樓下鄰居敲門詢問情況才告了終。

  “哥,這飯熱了,快吃吧,媽特意給你煎了個蛋,她說以后再也不打你了。”

  小姑娘沈舲趿拉著拖鞋,“啪嗒啪嗒”地走過來,把一碗蓋著蛋和肉的白米飯放下,淡黃色小燈照著煎蛋上的點點油脂,金黃的程度和旁邊沈穗的蠟黃臉龐有的一拼。

  “你還沒生出來的時候,她就說不會再打我了,說男的不能打臉。”沈穗翻了個身,背對著妹妹舲子,語帶嘲諷說道:“但凡她要動手,哪次沒打臉。”

  沈舲眼珠咕嚕嚕地轉了轉,撓了撓后腦勺,心說哥你那次犯的事不夠被打臉?聚眾打牌被校長抓住、寫信給管理委員會要求開了年級主任、聚眾打架、公然表白女同學、偷了勘測隊定位儀然后拆毀到沒法修好等等等等,這次作文紙上胡亂開炮都算程度很輕啦。

  但看到那被親爹抽地青紫如怒放紅花的脊背,沈舲縱然有心鄙薄兩句,也不能在現下刺激一個病號。她搬來書桌椅子,反著坐下,胳膊支著小臉,微帶納悶,說道:“哥,你那么想做勘測員是為什么?不怕吸多輻射禿頭爛牙齒嗎?”

  “你以為我是裸奔去地表嗎?再者,勘測隊沒禿頂的。”沈穗沒好氣地說道,他臉挨著冰冷的墻壁,后背是火辣辣的痛,暗想老爸有必要手下這么重嗎?果真是常年伺候反應爐玩扳手錘子的老工人,勁是真大。

  “但很累誒,爬上爬下,扛幾十公斤的設備、槍,哦對……”沈舲眼睛瞇起,她只要一瞇起眼睛就像極了她媽,雙眉似柳,眼波似刀。她補充道:“還有怪物,吃人的那種。”

  “而且,哥,你這身板,先不說扛不扛的動嘍,你走個夜路都要人陪,別到時候拖累大家。”

  被戳中痛處,沈穗羞怒地翻身要反駁,然而他忘了生理上的痛處,人一翻平,便觸到了皮帶印,疼地他飛快轉了回去,直接與墻壁吻了一口。

  沈穗手指摳著光滑的墻面,郁悶反問道:“那你長大想做什么,別告訴我說你要做老師,我不信。”

  不管是幼年學部或是少年學部,只要能做到老師,便意味著收獲黑山民眾一生的敬意與多一級的福利。是許多少年夢寐以求的好職業,如果是某一少女成功地留校任教,那么她將來必有個好夫家,最重要的是手拿粉筆頭,而非機油噴頭。

  沈舲挾起筷子,挑破了煎蛋,沾了些嫩蛋黃到唇里,她瞥了眼窩著不動的那攤人型爛肉,毫不客氣地扯了半塊蛋,但她沒急著吃,先回道:“告訴你可以,那我要把這塊蛋吃了。”

  “留半塊。”

  “哼~”沈舲左手拇指刮過鼻子,哼了聲,煎蛋的香味在嘴中炸開,感動地她想哭,平時只有月底才有的吃的雞蛋,竟然因為沈穗被揍狠了而神奇地吃上了,要是這東西真跑去做了勘測隊,十天半個月不見人影,豈不是她就要被老媽盯上,從而哪天忍不住頂嘴被賞了一頓皮帶……最后吃上了個煎蛋?

  沈舲被自己奇妙的邏輯所震驚,差點噎著自己,給嗆到咳嗽,捂著胸口半晌才平復下來,喘氣道:“牙醫。”

  “理由?”

  沈舲對剩下的半塊蛋有些蠢蠢欲動,她默念著要有操守要有操守,她蹲在椅子上,抱著椅背,說道:“咱們家隔壁是王叔一家,去年他家多了個小弟弟,很吵,六點鐘就開始吵,我很煩那個小屁孩。”

  她邊說邊露出兩顆虎牙,瞇著眼笑了起來:“過六年,我分配工作,頂多再一年,我就可以做點小手術,那個小屁孩六七八歲,總要掉牙齒得蛀牙齲齒,到時候只能找我。”

  十二歲的小姑娘離變聲還很早,音色很清麗,聽著很清脆。“那小屁孩起碼要吵我到結業考試,他家老大就是這樣,吵死了,如果有一天,我給他拔牙,就可能忘給打麻藥。”沈舲平靜說道,然后吃掉了一片臘肉。

  ……

  不管沈穗到最后吃沒吃上那半塊煎蛋,又或者是沈父生氣下請他繼續吃皮帶炒肉,日子總是要過的,試總是要考的。即便臨考試前一天晚上都必須趴著睡,沈穗也無法抗拒結業考試到來的事實,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沉默地把夾進碗里的煎蛋又夾出去,以表至今沒有消氣的倔強。

  雖然沒有吃下蛋,但沈穗決不會考零蛋,畢竟賭氣只考了兩個零蛋,那去成勘測隊的幾率就更會只是零蛋。因此,他不僅極其認真地寫,極其精準地算出數學公式后的答案,并且十分規矩地寫完了文史課的最后一道作文題。

  題目仍是不變,“對歷史作何看法,對世界作何看法,對人生作何看法”。這是唯一一道不需要思考便能直接下筆的題,事實上,許多人在拿到卷子后第一時間做的,即是把修完稿的作文給默寫上去。

  沈穗的文史課成績歷來極好,好到唐系主任想把他做接班人,從小沈學生變成小沈老師。他在結業作文上沒有胡鬧,只是看著窗外并無落葉的假天空,想起了那天心血來潮的放肆狂草與逃課去西鐘樓圖書室看的那本閑書,于是他心頭微動,把本已寫完的最后一句生生畫黑線叉掉,給這篇本該極完美的文章撕開一條黑色的口子。

  他寫到:“人生在世,正如這大河之水,或早或晚都要歸于東海的……但要江水倒流,溯上明月,也非是狂想,因為溪流若無夢想,便不會有東海,人若無夢想,便只是頭站立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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