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了不必多禮。”賈璘近前說道，娜和雅卻并不起身。猶豫一下，賈璘只得伸出右手，把她扶了起來。
娜和雅并不站起，手上卻也略微使勁，再沖他低聲說道：“將軍也請坐下吧。”
索性也坐下來，賈璘開口問道：“你們用過晚飯了嗎？”
“我們吃了一些，娜和雅只說不想吃。”一名侍女代為答道。
賈璘看著娜和雅，試著問道：“你還在害怕？是不相信我？”
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她眼中的藍色湖泊更為豐沛了。擦了淚，她再小聲說道：“我想著你，要一起吃。”
賈璘只得再次轉開話題：“你應該是想家了的。”
“我早就沒有‘家’了。”娜和雅提示著說道，“平時就是和侍女們在一起的。”
不想和這個小女孩再斗嘴，賈璘想起來，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遞給她：“這個很好吃，你可以用熱奶漿佐餐。就是一邊吃這個，一邊喝熱奶漿的意思。”
娜和雅有些難為情，還是順從地雙手接了過去。打開布包，她看著里面的兩個金燦燦的餅子。
覺得驚訝至極，她再拿給旁邊的侍女看，也并未得到答案。
“這是玉米餅。味道甘甜，也很耐饑餓。”賈璘見她遲疑，就先伸手掰了一小塊，自己先品嘗咀嚼咽下。
娜和雅盯看著他的動作再模仿著他的樣子，左手捧著餅子，右手掰下一小塊放進了嘴里。
稍頃，賈璘見她伸著脖子很費力下咽的樣子也是發笑，連忙讓侍女給她端去熱奶漿。喝了兩口，娜和雅看向賈璘的眼神里，又現出淚光來。
“我以為你很勇敢呢，卻總是要抹眼淚。”賈璘無奈地說道，“若是吃不習慣就直說無妨。”說著，他就伸手去拿那個小布包。
娜和雅立刻按住他的手，著急地說道：“是太好吃了。真的很好吃，好吃極了。”
好可愛的小姑娘，這么容易被哄的。賈璘不禁笑了起來：“的確很珍貴，你快吃吧。”
“嗯嗯。”娜和雅連聲答應著點頭，那些小辮子隨之晃來晃去。
“呃，你倒是松開我的手啊。”賈璘對握著自己手的她的手，努努嘴說道。
“你也吃。”娜和雅笑嘻嘻地掰下一大塊，再把他的手反過來，放在了他的掌心里。
“你太客氣了。我也沒盥洗手、臉呢。”賈璘隨口說罷，再把餅子還給她。
“哦，是這樣。”娜和雅點頭后，立刻對那兩名侍女說了什么。兩名侍女起身離開，她再小心地品嘗玉米餅子。
賈璘陪她坐了一會兒，說著“我要去探看那些俘虜”，就站起身來。娜和雅立刻把剩余的餅子塞進嘴里，嗚嗚囔囔地說道：“我跟著將軍。”
“你？你還是留在這里吧。外面天氣很冷，那些俘虜或許也是兇悍。”賈璘說的倒也不是純粹嚇唬她的話。
“我跟著將軍。”娜和雅重復了一遍，再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
既然她執意如此，賈璘想著用她做個政治宣傳也可以：大成兵將只對敵寇動武，對于安順的人，哪怕是韃靼人也不會再欺負、殺害的。
“好吧。可是，你總要松開我才好。”賈璘做了讓步，但娜和雅還是很堅持，手上的力道不松反而更緊了：“我跟著將軍。”
“嗯，這很好。可是怎么說呢？大成與你們的日常習俗不同，尤其是男女之間，不便于公開這樣。”賈璘一邊說著一邊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她抓著自己的手臂。
猶豫了一下，娜和雅聳聳肩，只好松開：“將軍不要跑掉就好。”
我怎么可能被你嚇跑？賈璘帶著心里的不屑，對她溫和地點點頭認同：“自然不會。”
見她穿得不多，賈璘再從旁邊取來一件皮裘大氅，給她圍好。見她再次感動得眼淚轉動，賈璘笑著安慰道：“這都是小事。”
“不要說你這樣的將軍，我從未遇到過；就是無邊的草原中，可能再也沒有你這樣的溫柔的男人了。”娜和雅任他幫著圍攏皮裘大氅，癡癡地看著他說道。
為她的大驚小怪很不屑，賈璘暗道：大成男人多有體貼妻室之人。別說幫著圍件外套，就是跪妻的，又何嘗少聽少見了？
他又為這個小女孩的漢人學識匱乏而遺憾，她所說的話若直接說成“將軍可謂是鐵骨柔情”，聽起來應該會更受用。
也不再多解釋，賈璘恢復正色說道：“一定緊跟著我。”娜和雅的身體似乎預感到這扇門外的可能風險，再次以顫抖做出預警。可她畢竟信任賈璘，隨即就認真地點點頭。
再把一頂皮裘帽子取來，賈璘給她扣在腦袋上：“外面下雪了。”
從皮裘如針的毫毛中仰頭看去，身高大約一米六左右的娜和雅的身體，不禁向溫柔的身材高大的他靠攏。
賈璘不敢遲疑，連忙說道：“快走吧。”
跟著他出了屋子，娜和雅連連地再感謝他的關懷和細心。
走廊內全無嘈雜而只有安靜，一排靜默的大成士兵每隔一段距離，分別挎刀持槍地肅立著。這樣的情景讓娜和雅暗贊大成軍紀嚴明的同時，也的確有些畏懼。
心里更因此對賈璘生出敬畏、敬仰之情的娜和雅，跟在他的身邊走到殿外。
夜色中果然飄散著無數細碎的雪粒，寒風確已是凍人了。
娜和雅仰頭緩緩地呼出一道白色的呵氣，再小心地把腳上的皮靴踩在了此時還很微薄的雪地上，再仔細地去捕捉腳下傳來的輕微“咔嚓”聲。
她像是一只靈敏而好奇的貍貓跟在旁邊，賈璘轉頭看了看。她原本正盯著腳下，就此抬頭看過來。見她吐了吐舌頭，賈璘不在意地擺擺手再指了指她頭上的帽子。
她抬頭整了整，賈璘見還是歪著的就抬手幫她把皮裘帽子扶正。她的大眼睛再從針毫中現出光亮，賈璘對她略微點點頭再邁著大步向前。娜和雅連忙邁著急促的步子跟著，身后伴隨著腳下輕微的“咔嚓”聲，留下了一串淺淺的靴印。
經過層層關卡，賈璘帶著娜和雅到了王城內的廣場。這里有百十名僥幸得活的韃靼貴族人等，此時都蜷縮在各處的篝火堆邊烤火。
隨著大成守將的大喝“宣慰使到了，爾等還不趕快行禮”的聲音，這些貴族人等先后站起來，齊齊地向賈璘彎腰施禮。
通過翻譯官，賈璘對他們大聲說道：“爾等只要是真心降服，即可被轉至就近的屋舍內暫時安置！”
那些貴族們相互看了看，心里暗恨道：怎么不早說？！我們在這里不是白白地受凍了嘛！
“記錄好各自的姓名、職務！若有說謊，一待查出，立刻加罪！”賈璘補充著說道。
貴族們當即面面相覷，猶豫了起來。他們是擔心各自的身份泄露，或者會被這些兇悍的漢人處以斬首、絞刑等刑罰。
廣場內人影僮僮，天氣又是寒冷，卻沒人敢第一個站出來。翻譯官連續大喊數次，這些貴族仍是猶豫不定。
蠻族攻占某地之后，多有焚掠一空的行為。娜和雅想到那樣的事，為可能的流血事件預先感到恐懼。
“諸位，將軍不會再傷害你們的。”她小心地說道。她的聲音不大，但近處的一些韃靼貴族還是都聽清了。
先是一驚，他們見到這個準噶爾部的王族之女，竟然在為大成的人說話，不禁都羞惱起來。
以當下的武力來說，仍是韃靼占據著最富饒、水草最豐沛之地。而屬于瓦剌的幾個部族，或者靠近北部寒地，或者就是遠離與大成這個可以產出無數珍寶的地方。
因此韃靼人自詡高貴和武力都強過瓦剌，更何況準噶爾部居于整個蒙元部族的最西邊。它雖然占地廣闊，但終究是邊緣部族罷了。
而當場的許多韃靼貴族也知道這個小女孩，原本是要被送到青城那里去與汗王成親的。眼見她此時妄自開口，這些貴族都覺得極為不屑，甚至羞恨、憤怒。
“你是什么身份，敢對我們說這樣的話？”一名韃靼貴族不禁喝道。
他這話說出口，旁邊的其他貴族本已經受了許多從沒有過的凍餒之苦，此時也都跟著喝罵起來。
“巫女！或許就是你，我們的王城才遭受了這可怕的滅頂之災！一定就是因為你的到來，我們的王子阿爾禿廝才會消失不見！”他們先后說著類似的話。
賈璘沒有阻止娜和雅的開口，心里是在想正好借此拉攏瓦剌，擴大瓦剌與韃靼的嫌隙。
瓦剌部族，尤其是準噶爾部的確居于西北部。但胸懷大志的準噶爾部王汗想用一切辦法乃至不惜武力，也要靠近富饒的大成，以及大成北部的這片廣袤原野。
準噶爾部王汗借機送來外孫女，也就是想要借此試探、迷惑韃靼王汗，再平滅、聯合周邊的瓦剌其他部族，來實現東來的意圖。
賈璘既然預知準噶爾部的這個圖謀，正好可以使用“借力打力”、甚至“借刀殺人”的目的。
此時的廣場中，也不僅包括韃靼貴族，也有少部分瓦剌貴族。眼見韃靼人無禮，瓦剌人自然要用大罵來反擊：“娜和雅是我們的公主，你們竟然敢這樣侮辱她！你們才是妖魔，你們的女子才是巫女！”
局面混亂，最先開口勸說的娜和雅，不僅沒能收到意料之功，反而再引發了更雜亂的景象。心中再生恐懼的她，含著眼淚看了看賈璘，再不由得抓住了他的胳膊。
那些韃靼人見狀，當即再次喝罵道：“果然是女巫！她，是她告密帶著大成人來的！”
與他親密的狀態引發了更大的質疑與喝罵，娜和雅卻不再恐懼，而是鎮定地保持著這個姿勢，把冷冷的目光，從皮裘帽子下檐看向那些可恨的人。
韃靼人叫罵不止，瓦剌人再憤而反擊：“是你們韃靼人霸居著最豐美的草原，卻不僅欺壓各族，更還招來大禍！鄂爾朵斯王城被占，是你們觸怒了天神，與瓦剌人有什么關系！”
兩邊的叫罵從針對娜和雅的人身攻擊，轉到了兩個大族屬的邊界、政令乃至武力的爭吵中。
抬起右臂，賈璘喝令道：“最先開口喝罵的，不論身份，當即斬首。”
現場所有的人頓時驚愕，立即就靜默了下來。常克、江伯宏等人還沒做出反應，潘貴、葛瑾，乃至衛若蘭、李云寧、裘方、韓澤平等人，隨即帶著士兵槍身上前。這些人原本并不比邊地兵將膽大，可既然跟隨、受恩于賈璘，他們自然要好好表現、回饋。
抓住最先喝罵的那兩人，潘貴等人把他們分別捆綁了起來。其余的韃靼、瓦剌諸貴族，嚇得紛紛后退。
狠狠心，裘方與韓澤平使個眼色，要在賈璘面前再次表決心。兩人立刻從腰間抽出佩刀，并高高地舉過頭頂。
娜和雅的身體、手臂不停地顫抖，不禁仰頭看向賈璘。
“這是他們自找的。韃靼人，將會被我們聯合瓦剌消滅。草原上更用不了多久，就再也不會有相互仇殺，更不要提南來侵略大成的事了。”賈璘看看她，默默地說道。
遭受了那兩人的辱罵的娜和雅，大致可以明白賈璘的話。至于賈璘要斬首那兩個囂張的韃靼貴族，娜和雅也覺得他有為她報復的意思。
她的眼淚悄然滑落，把滿頭的金色小辮子貼攏在賈璘的肩頭。
那邊的裘方與韓澤平，已經手起刀落。
受刑者的慘叫與旁觀者發出的驚呼聲相繼傳來，娜和雅側過頭不敢看，兩手緊緊地抓住了賈璘的胳膊。
稍后，賈璘再注視著娜和雅。見她神色還算鎮定，他對她點了點頭，以示贊許：“你很勇敢，你是帶著和平信息飛來的百靈鳥，會在自由的天空中歡快地飛行。”
“將軍。”娜和雅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是落淚而已。
現場經過了這樣的震懾，無論是韃靼人還是瓦剌人都安靜了下來。經過大成兵將的整頓，這些貴族排成幾個隊列，接受了登記在冊的程序之后，再被看押去附近的屋舍。
“娜和雅，我先送你回去。然后，我還要出城巡視。”賈璘對她說道。
“我跟著將軍。”娜和雅好像只會對他說這一句話。
賈璘只得吩咐侍衛送來馬匹，帶著娜和雅和其他兵將出了王城。無邊的原野中，到處都有大成兵將營地的篝火閃亮。
不僅有大成兵將，更還有眾多的韃靼戰士被拘禁在相鄰的營地中。賈璘拒絕了衛若蘭勸說“注意安全”的好意，仍帶著眾人，騎馬進入了韃靼俘虜營。
有大成守將的事先喝令，所有的韃靼俘虜都靜默著拜伏相迎。
賈璘轉托翻譯官做了安撫，明確告訴他們“只要服從安置，就不會再有性命之憂”以后，再擺了擺手。
無數靜默的韃靼俘虜們的耳中，忽然聽到了用韃靼語唱出來的歌聲。這是賈璘提前安排好的所謂“四面楚歌”，是對這些俘虜的深度攻心戰。
——潔白的氈房炊煙升起，我出生在牧人家里。遼闊的草原，是哺育我成長的搖籃；養育我的這片土地，當我身軀一樣愛惜。沐浴我的江河水，母親的乳汁一樣甘甜。這就是蒙古人，熱愛故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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