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夫子廟,秦淮河畔。
南京乃至整個江南最為繁華之地。
時值中秋,原本應該是一年當中,秦淮河最為熱鬧的時候。
誰知天公不作美,淅瀝瀝小雨下個不停,不免讓人掃興。
再加上某些特殊原因,導致今年的中秋,遠沒有以前熱鬧。
緊挨著秦淮河,有一座精致的私家園林。
園中建筑小巧玲瓏,園路曲徑通幽,假山、樹木,亭臺樓閣、池塘小橋,細膩精美,具有明顯江南風味。
因為園中有一小湖,宛如明鏡,因此命名為鏡園。
能在擁有這么一座私家園林,主人的身份,自然是非同小可。
這座園林,原本是魏國公的產業,后來半賣半送,給了現在的南京守備太監陳靖。
此時,園林大門前,匯聚了上百頂官轎,銀頂的、錫頂的,齊刷刷地停放在道路一側,場面蔚為壯觀。
園林的廊道上,站滿了大大小小的官員。
南京城中五品以上的官員,包括六部九卿以及應天府的官員,還有南京城內的勛臣、頭面士紳,幾乎全都到齊了。
從園林前經過的游人,老遠就被驅離。
這一幕,讓人們詫異不已,這是來了什么天大的人物?
園林中靠近正門的一座水榭中,坐著十幾人。
這些人,都是南京城中最頂尖的權貴、士紳,隨便拉出一個來,跺跺腳,南京城都要抖三抖。
此時卻是多數面帶惶恐、緊張。
松江府的士紳,幾乎被扒掉一層皮。
上百松江府舉人、生員,進京告御狀,結果全都被革除功名,為首的陳之遴等十幾個生員,還被下獄問罪。
右副都御史陳祖苞,因謀逆下獄。
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江南士紳的煞星,今天到達南京,并打算住在鏡園。
這些南京城的權貴們,又怎能不驚懼萬分?
昨天很多人聽說他要來南京,甚至晚上徹夜未眠。
若是以前,云逍子來也就來了,權貴們還不怎么擔心。
可如今不同了。
有消息從京城傳來,皇帝委任云逍為浙直總督,節制七省軍政,有臨機專斷、先斬后奏之權。
這可是貨真價實的東南王啊!
云逍子又是個行事不講規矩的人。
偏偏這些權貴沒一個屁股是干凈的,他們又怎能不怕?
因此權貴們哪有心思過中秋節,以至于整個南京,都少了幾分節慶的氣氛。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水榭中的權貴們愁眉不展。
真是‘秋風秋雨愁煞人’啊!
“諸位也莫要太過擔心!”
一名大腹便便的胖子笑著開口,打破了水榭中的沉靜。
由于并非是官面的正式場合,因此在場的權貴都是身穿常服,單從衣著上看不出身份高低。
不過從座次上來看,明顯是以此人為尊。
這人名為朱國弼,大明第八代保國公,現為南京留都守備。
論爵位,在整個江南之地,僅遜于魏國公徐弘基。
大明的南京守備,節制南京諸衛所,負責南京留守、防護事務。
除了守備太監,無人能節制。因此論權柄,此時的朱國弼比徐弘基還要重。
至于南京的六部九卿……純粹都是擺設,除了提籠架鳥、擺弄花草,外加風花雪月,基本上就沒事可干。
“云逍子雖說是世外仙人,如今卻入了凡塵,總是要沾染人間煙火的。”
“這次江南的士紳們,為云真人準備了足夠的心意,該有的排場有了,銀子、珍玩、揚州瘦馬。”
“伸手不打笑臉人,云真人定然不會太過為難大家伙兒的。”
朱國弼不在意地一笑,神情頗為輕松。
權貴們見狀,全都松了一口氣。
朱國弼看向身側一名白白凈凈的中年人,客氣地說道:“陳公公,你以為呢?”
這白凈中年人,正是此間主人,南京守備太監陳靖。
南京是大明留都,因此皇帝對南京的守備極為重視,除了派公侯伯坐鎮,還會派出一位守備太監,領下番官軍守備南京。
鄭和就曾經擔任過南京守備太監。
守備太監的地位,比守備南京的武臣要高。
在公堂上的座次排序,守備太監據首席,而協同者為侯伯則上坐,都督則側坐。
因此在南京,真正說話最算事的,不是魏國公徐弘基,也不是南京守備、保國共朱國弼,更不是應天府衙門,而是這個太監。
他是鏡園的主人,加上朱國弼的爵位是國公,因此座次才以朱國弼為尊。
陳靖嘿嘿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道:“謫仙到了凡塵,同樣也是凡人,想必云真人也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況且有廠督王公公跟著一起,以前咱家沒少孝敬他老人家,總要買咱家一點薄面。
一名士紳說道:“那就有勞陳公公了。”
陳靖擺擺手,“咱們都是拴在一條線上的螞蚱,也只有齊心協力渡過這次難關,咱們往后才會有好日子過不是?”
朱國弼笑道:“陳公公說的極是。”
南京的守備太監和守備勛臣都這么說,讓權貴們徹底安下心來,水榭內的氣氛也變得輕松了許多。
站在后方的一名士紳忽然說道:“據我所知,云逍子可不是那么好說話的人,廠督王承恩在他面前也說不上什么話。萬一云逍子要一意孤行呢?”
水榭再次安靜了下來。
“那,也只有讓他知難而退了。”
一名正背對眾人負手而立的男子開口。
這人面相儒雅,語氣中透著強硬與倨傲,嘴角掛起一抹輕蔑的笑。
這話說的極是狂妄,水榭內眾人神色齊變,卻無人開口駁斥。
那是因為他姓王,太倉太原王氏的王。
太倉王氏源出于太原王氏,自東晉遷入太倉,族中人才輩出,起于營商,盛于仕途。
其中最負盛名的,就是萬歷朝首輔王錫爵。
說話的這人,正是王錫爵之孫,此時王氏的當家人王時敏。
此人二十四歲就出任尚寶丞(管理皇帝璽印的官,后又升太常寺少卿官至太常寺少卿),后來稱病辭官在家,隱居鄉里潛心畫作。
王時敏雖然并不熱衷仕途,卻畢竟是王家的當家人。
云逍主政江南,將要對江南士紳開刀,王家作為江南一等一的名門望族,將會首當其沖。
關系到家族的興衰,王時敏此時已經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書法大家,而是有著猙獰獠牙的士紳豪強。
王時敏之所以對云逍抱有敵意,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曾師從董其昌。
“知難而退?”朱國弼苦笑著搖搖頭,然后嘆道:“就怕云真人不知輕重,不知進退啊!”
王時敏漠然一笑,“那可由不得人。”
正說話間,一名官員冒著大雨匆匆來到水榭外:“到了,云真人已經到了街口!”
眾人無不肅然,慌忙起身,連傘都顧不得打,直奔大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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