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酒劍四方 > 第四百四十四章 莫欺暮年窮
  少年劍快,可女子一口長刀亦是不慢,尤其刀勢厚重,扭轉鋒芒時節,竟能聞裂帛聲,硬是崩開劍體數度,直襲前者面門,丁點不留手,周遭泛黃竹葉紛紛騰空,為刀芒分為數段,洋洋灑灑。不過少年持劍并不顯得吃力,倒是越發四平八穩,雖持后手運劍,卻是每每直截長刀中段,應付自如。

  溫瑜收刀退開兩步,蹙眉道,“小師叔這手劍,為何只取守勢,分明駁開刀芒過后行有余力,卻遲遲不愿進逼,未免有些小視旁人的意味。”

  云仲見此,亦是收劍,倒并未還鞘,溫聲慢語講道:“非是不愿,而是近來發覺劍術有缺,攻伐手段雖說已然有些登堂入室的苗頭,但守勢不足,往往容易吃虧;方才姑娘進招,如若再剛猛兩分,震偏劍鋒,恐怕這敗相一出便始終難消,更休說捉襟見肘疲于應付之際再展劍架。”

  “攻則無前,話是沒錯,可我以為應當再附一句守則無漏,”云仲近步,將吞口極好瞧的長劍摁回鞘中,緩緩語道,“入山不久,見過可稱之為高手的江湖人士,倒也有幾位,有幸過招的居少,至于那些位可稱宗師的,更是鳳毛麟角,至今也不過淺嘗輒止對過幾十招,資質駑鈍,見過天地才慢慢領悟著些滋味。對招起始,誰人也不敢妄稱可穩占上風,早有靈犀一動的說法,無論文武,一招送出福至心靈,與修劍年頭無關,大都能穩穩壓住敵手,可再往后纏斗,這上風能否占到末盤,皆未可知。”

  溫瑜略微品出些滋味,可仍舊不分明,再抬眼看時,卻見著近處少年舒展眼角,清朗面皮雖還不曾盡數綻開,此刻低眉講道,不由得一時心亂。

  “溫姑娘圍獵時,可曾見過熊虎鹿狼?”云仲抬頭再問,卻是發覺溫瑜面色略微泛紅,不經意調笑,“溫姑娘今日施粉,倒是比起往日還要好瞧幾分。”

  女子氣結,使刀鞘朝少年肩頭便是砸去一回,口中不住念叨登徒子,全然不去理會這位小師叔,深一腳淺一腳往后山而去。

  云仲吃痛,卻仍舊是有些不明所以,話要出口卻噎到喉中,半晌也未曾回過神來,愣愣站到原處。

  “老四啊,劍術一途興許你小子還有些造化天資,可討女子歡心這茬上,只怕天底下也找不出幾個如你這般愚鈍的后生。”錢寅不知何時已然走到少年邊上,頗有些痛心疾首往后者腦門上敲了敲,“唯有那些位讀書讀癡了的文人可同你小子相提并論,你小子也沒讀過幾本圣人書,怎么偏偏如此木訥,女子面皮微紅,除卻意動羞澀之外,還能有甚緣由?”

  少年蹙眉,“難不成是近來幾日天景多變,染了風寒?”

  錢寅眼神略微一變,拍拍自家這位小師弟肩頭,憐憫道,“都說心眼少的壽數往往奇長,若是這說法沒錯,小師弟怕是能活個幾千載,到那時節,甭忘去二師兄墳上燒香。”

  溫瑜行至后山,但聽山風呼嘯,百里外景致朦朧,煞是好瞧,心頭羞惱略微平定,隨處尋了枚落滿黃葉的長石坐下,將裙邊籠住,默默摩挲那柄長刀。

  出大元部時,大雪隆冬,距今已過半載有余,雖說那位道首親自替自個兒將陣法修為筑起根基,但既然是修陣,豈有隨意便能得著一步千里的際遇,如今莫說與那燕祁曄相比,即便是與胥孟府少府主過招,也難說便是一合之敵。心念愈急切,可境界卻是愈發硬如金鐵,一步一重關,三境仍在天外,絲毫不能捉摸半分。

  心不能定,萬事難求個舒坦熨帖,恨不得江潮一朝盡來,何來水到渠成。

  溫瑜知曉此間道理,可接連幾月都不曾接著一封家書,心境非但不曾平定,反而終日如潮水起伏。早在不曾見南公的時節,大元百部中人,已有為胥孟府所用的兆頭,那日截殺,事至如今舊疤也未曾消去,可除卻舊日疤痕以外,心念更是久久難愈。

  黃葉地有腳步聲響,不曾掩飾,四平八穩而來。

  書生也挑了塊巨石,拽起長衫下擺,穩穩落座,瞅著后山外秋光蕭然,平淡開口,“人有五臟六腑,其中心竅也不過一拳余大小,思慮之事太多,填得滿當,莫說修行,就連擠些空當想想正午吃些什么,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南公山乃是師父一手立門,卻向來不催促座下弟子破境,刻苦修行,為的是對得起一身天資,但破境與否,講究個隨遇而安,師父此舉,便是令山中弟子除卻修行之外,能見天地,見自己,見世上逍遙。你年紀尚淺,家世仇怨與身不由己,酸楚奇苦已嘗過許多,但這世上還有其余滋味,總不能只執著于這兩味,對修行無益,對此生無助。”

  溫瑜半晌也不曾言語,摩挲掌心長刀刀穗,末了才回話道,“年紀再小些的時候,總覺江湖天大地大,其中人也逍遙,物也快意,總想策馬出游一去不返。紫鑾宮放在大元部,當年也算是首屈一指的仙家,比起今日,更要富貴堂皇,塵世當中一座雄城,興許都未必趕得上紫鑾宮半壁,卻總覺無味。”

  “可到入江湖的年紀,胥孟府已然勢大,紫鑾宮處處掣肘,就連我這少宮主的婚約,都已然不由得我做主,”女子凄然一笑,摩挲長刀兩手,亦是微顫,“都說江湖逍遙,可這一趟江湖走來,歷經截殺數番,其中不少敵手面孔,甚至都是頗為熟悉,大抵是曾一路行獵或是外出走馬。”

  “從上山以來,弟子從未下山,倒非是覺得膽魄不足,怕再度遇上胥孟府爪牙設伏,只是覺得江湖與我而言,除卻身不由己四字之外,再無什么意趣,哪里還有年少時節憧憬那般快意風流,諸多勝景;為數不多心愿所向,便是能破境再破境,起碼得壓過胥孟府那老狗一頭,當面將那紙婚約扯碎,保紫鑾宮中爹娘無憂。”

  “心愿不大,可的確不錯。”書生側目,略微有些驚奇,“我還當我這徒兒乃是女中豪杰,要將陣法推到五境之后去,才勉強罷休,如今看來即便是平日里堅韌不下男兒郎,心頭亦是惦念著家中雙親,這心愿,可比什么登臨道巔聽來更有人氣。”

  自溫瑜上山,柳傾從未稱其為徒,一向以為溫姑娘相稱,可今日卻是如同閑扯家常一般,極自然地道出一句徒兒。

  并不躲避女子錯愕目光,書生緩聲道,“誰人不曉得這江湖不由己,莫說江湖,即便未曾去過江湖的尋常百姓,誰家還沒點糟心事?哪來的處處如意:達官顯貴家中公子瞧上了位布衣百姓家中,姿色氣度皆可比擬畫中人的女子,偏偏要納為側妾,乃至不惜憑權勢錢財處處壓制,逼其不得不從,不也是如此事一般?可尋常人家不能解的局,徒兒仍舊有不少年月可解。”

  柳傾神色自若,可旋即講的話,卻是令溫瑜動容不已。

  “那位胥孟府府主,雖不知境界何許,但既然是入南公山門下,自然便無弱與旁人的理兒。十載前五絕聯手與我家師父對招,逼得師父遠走上齊,可十載過后五絕中三位打上山來,并未勞煩師父出關,便可守得山門,即便是取巧借勢,但總歸好過十載之前。”

  “再者即便是陣法未成,做師父的,還能在一旁袖手旁觀,見旁人欺負自家弟子?”柳傾冷哼,拍拍衣衫下擺周遭落葉,“師父若是能耐不濟,師父的師父,那時也該出得關來,一并上門討個說法,似乎有些仗勢欺人的勢頭,可總也不至于叫小輩吃虧。”

  溫瑜一時手足無措,囁嚅片刻,卻只是擠出極干澀的一句謝過師父,便低頭不語。

  柳傾在山中一向講理,甚至所行諸事,都恨不得講出幾句南公山宗訓,可此番卻是不講半點道理,甚至將原本仗勢欺人舉止,都是講得理所應當。

  見溫瑜一時語塞,柳傾輕咳,話鋒一轉,“不過最好還是徒兒親自出手最好,一來解氣,二來若是那府主境界高師父一頭,未免有些丟丑。”

  溫瑜終是禁不住笑意,盈盈應聲。

  師徒兩人行于后山,比起方才隨意許多,柳傾行路時節,突然問道,“想不想瞧瞧后山苦修地,常聽你幾位師叔講起,恐怕早就心中有些好奇,不如趁這半日閑時,前去見識一番。”

  溫瑜連連搖頭,自家這師父先前還曾說過不消太過勞心費神修行,如今卻又要攜自個兒去苦修地一趟。聽錢師叔講,那苦修地界一入便不得出,需經十日凄慘打熬才可出關,來去便是少去半條性命,早已是有些心底忌憚,此番柳傾出言,更是后頸冒涼。

  柳傾停步,沒來由問起,“徒兒啊,都說莫欺少年窮這話,已然叫人用得俗套,其實還有兩句,比這莫欺少年窮更為叫人不齒。”

  溫瑜不解,可旋即書生便自問自解道,“莫欺中年窮,莫欺暮年窮。”

  “安心苦修便是。”

  ps.山上人家這卷,大概在近期便會收尾,可能一眼瞧來有些突兀,不過本就是講的山上事,明暗線埋得也差不多,好壞參半吧;對于作者這種改文筆寫文費勁千百倍的脾性來說,不盡如意的地方,日后有空或者完本過后會沉下心來斟酌用句添刪一番。

  相當長的一卷,算是為以后推進做鋪墊,再者將想講的話講講,該說的圣人千古說一說,凡塵俗世與仙家世家,武道劍術,乃至于稀罕糕點民間避暑的法子,或猜或查,都表上一表,叫這座并不算太糟的江湖多幾分煙火氣,就是此卷山上人家的意圖。

  周遭天下暗流涌動之際,忙里偷閑歸山中,尚可坐聽天河夜話,往后這種機會,對于小云子而言,的確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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