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酒劍四方 > 第五百六十三章 長風到此停
  上齊毗鄰紫昊邊關之外,因幾月前邪祟暴動,遲遲不曾解去鎖關令,不少過往商賈與加急文書驛使,亦被攔阻在外,只得繞行,邊關屯兵把守,飛鳥難越。

  大抵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紫昊多年前出過妖物邪祟涌出北煙澤的舊事,比起此番還要惹得生靈涂炭,近乎整一國國境,皆是陷入妖物之手,足足耗費近乎六七載光景,才勉強將境內邪祟祛除帶勁。而今事隨境遷,大多百姓官員,已是忘卻當初國典史冊所記,眼下再度受邪祟所亂,舊年懼意再度沿尾骨直沖脖頸,人人自危。

  非負深創,難得受教,大概天下人皆有此等劣根,接連許久時日,紫昊都少有通行的時機,守軍森嚴,杏黃玄鯉脂云木錦四方鐵騎,皆是抽調出足有三五百騎,千數鐵騎,萬余步卒皆是駐守于邊關地界,軍帳旌旗,瞧來氣勢雄渾難言,甲光映月,槍芒生輝。

  不過事有例外,前兩日便有一眾車馬,同守關士卒通報數句,并未受阻攔,開關放行,直奔北地而去,算起約有數百之重,駕馬拎刀者不似是什么商賈中人,卻是猶如江湖上的蠻莽武人,過關時節瞧著一眾敢怒不敢言的苦悶商賈行人,那為首武人竟是瞥過眾人一眼,甩下兩字窩囊,而后才揚長出關。

  上齊與紫昊邊關地界,亦是荒涼,歷來少有人煙,雖是不過比起南處齊陵邊關,仍舊好上許多,時常可見林木成蔭,除去冬時冰層橫陳,溪澗當中流水潺潺,倒也算處相當適宜觀景的地界。

  但向來少有人打此地過,非因上齊與紫昊兩地歷來不對付,而是因上齊文人所看好的把件錦織,運往紫昊,卻是要打過許多折扣,值不得多少銀錢,而紫昊當中盛產鞍橋轡頭,與荒野老獸皮毛,于上齊同樣賣不出好價錢,兩者雖隔一線,涇渭分明。

  車帳還不曾出得紫昊關口二十里,為首那位神情始終兇惡的漢子便是呼哨一聲,止住車帳前行,抬手中刀上前,將雙足由打馬鐙處撤開,深深蹙眉。

  雖是細微舉動,但身后數百人皆是抽刀在手,響動如潮。

  江湖當中駕馬者受襲時節,往往馬匹先行負創,如是馬失前蹄或是馬匹立時氣絕,到頭來便難添臂助,反倒變為掣肘,千斤重軀倘若壓住腿足兩手,多半要落得個骨裂筋斷的下場,即便是膂力再強,亦難瞬息脫身。紫昊馬匹甚眾,江湖當中馬戰極多,故而長此以往早已知曉路數,漢子這般舉動,便是專防馬匹受創,自是令在場中人當即神色微凝。

  前頭老樹上頭,坐著位道人。

  道袍古樸,身形寬胖,恰好立在枝杈上頭,翹起二郎腿來,聽聞車馬聲響,團身落地。

  “可是讓貧道等來了生人,足足在此候過三五日,倘若再無人前來,恐怕貧道便要在此地安家落戶,到頭也找尋不得地界。”

  那道人相當熱絡,邁步行至為首漢子面前,唱聲道號,而后再度開口,“說來慚愧,貧道從齊陵而來,替一位前輩送信,于北境轉悠月余,卻死活不曾尋到那處喚做守缺的道觀,想來施主既然能于鎖關令還未撤去的時節出外,必定極通曉這關外事,還請勞煩同在下指路,來日必有重謝。”

  可漢子依舊是掂刀在手,并不曾松懈,打量打量那位身形寬胖不似道人的道人,“敢問道長,是由何處而來?”

  “自然是紫昊關口,一路游賞各處風貌勝景,送信其實也不過是捎帶事。”道人亦不隱瞞,如實道來。

  “我等奉紫昊大員調令而來,才堪堪撈得個出關契機,不知道長憑甚出關,一來無靠山,二來無錢財,怎能先于我等月余出得紫昊?”漢子仍舊挑眉出言,將掌中刀攥了又攥,不露聲色,殺機閃逝。

  “貧道粗通相術,曾憑生辰八字測算一番,告知過四方鐵騎統領一件事,虎隱山麓,能者得前,依貧道算來不出幾載,四方鐵騎統領皆要更迭一茬,其一是因那四位于軍中威望實在潑天,假以時日爭端再起,難免有尾大不掉的勢頭,既是如此,必令那四位名震天下的四方統領高升,不過卻砍去統領四方鐵騎的實權,任以虛職。其二天下太平,何況邪祟平復,這幾人從中取來的威信過多,功高震主,鐵定要落得個飛鳥盡良弓藏的收尾。”

  “算出十件禍事,也不如算得一件好事。”

  “為何篤定道長所算靈驗?”漢子仍是并未輕信,盯著眼前這位瞧來半點高門風范的道人,咄咄逼人。

  道人苦笑一聲,拍拍道袍上頭灰土,沉沉嘆氣,“皆因此前我替那位統領算得一十八件過往年月中的舊事,軍中統領,豈能隨意糊弄,更何況允貧道方便,冒玩法徇私的大不韙之過放行,倘若不顯露些真本事,如何成行。”

  漢子皺皺眉頭,卻是重新將雙足踏入馬鐙,收刀還鞘,于是身后又起一陣浪濤聲響,細細碎碎,皆盡收刀。

  一行人中馬匹富足,漢子亦是客氣,遣手下讓出頭馬匹贈與那道士,后者作揖陪笑,如何都叫人瞧著膩味,全無道門中人出塵意味,引得漢子頻頻煩悶,仍不自知,絮絮叨叨個不停。

  不過對談之中,道人依舊是知曉了那座不接天不近地的守缺觀來歷,那喚做木中峽的漢子講說,守缺觀自打不知多少年月前,便已是記于書卷當中,每逢甲子年顯現世間,但年月匆匆,并無幾人眼見,后世所傳大抵是依理胡謅,講說得倒是活靈活現,但終究不曾有一人說出這守缺觀如何邁入。

  古卷中記,大抵是古時可移山填海鎮妖長生的賢人道場,經久不朽,歷世未凋,遺留至此時,依木中峽所言,那道觀當中有無人蹤,還在兩說,不必太過在意送信一事。

  而道人隨馬匹顛簸,似是有些困意,有一搭沒一搭對談,末了竟是突兀道出一句,本應上陣殺賊討逆,刀馬沙場,如今卻是豁出性命外出采石尋料,憋屈得很,惹得漢子額角青筋突現,可終究也未曾將這疲懶肆意的道士趕下馬去。

  足足十日,距木中峽所言守缺觀所在,不足十幾里,足足數百人手卻是在此安營下寨,紛紛解去車帳,由打馬背處取得斧鎬鐵鑿,四處找尋。

  此地臨湖,算是距北煙澤最近一處水澤,湖畔水草豐茂,湖心清澈見底,時有麋鹿老黿現出身形,遠遠瞧見這數百號人手,又是隱去身形,有漢子前去湖中取水的時節,兩足險些離地,回神時節才曉得是雙腳踏到一方老黿背甲上頭,足有近丈見方,登時惹得周遭許多人笑罵。

  日暮將晚,篝火側畔。

  “道長所要尋的守缺觀,從此地北行數里遠近便是,只是能否有幸瞧得,需看道長造化如何。”木中峽坐下身來,瞧著篝火畔拎起枚枯枝,匆匆寫劃的道人,爽快出言。

  這道人雖說是平日相當不靠譜,且多癡言亂語,不過也曾替眾人占過一卦,避開伙數目極多的流竄賊寇,起碼保下近百人性命,雖說其余人不知,但木中峽卻是親眼得見,百數賊寇由打原本路途經過,鐵蹄踏土,揚塵無數。

  “木中有峽,兄臺理應姓馮,”道人頭也不抬,繼續使枯枝在沙土當中比劃,“幸虧非是南漓馮家,不然咱初見的時節,便要斗在一處。”

  漢子愕然,不過念想到此人算術,當即是明悟,將份干糧遞到道人手上,釋然笑道,“行走在外,用個假名趨利避害,理所應當。”

  “我有一位小師弟,多日前惹上是非,被南漓馮家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險些身隕,前陣接著來信,說是負重創未醒,我便想著借送信的時機,踏入那座守缺觀,起碼世上種種風雨刀劍,要替小師弟擋下些。”

  道人說話時候眉目清朗,淡然得緊,道袍飄風自動,抬頭望向早月,不知為何突然笑將起來。

  “本就是個不省心的小輩,山上能惹是生非,下山也不消停,還要我這當師兄的處處操勞憂心,與我趨利避害的念頭相悖,說到底算不得是極合心意,但既是那般天資亦是憑肩頭擔下苦頭,我這當師兄的,總不能白嘗小師弟手藝。”

  道人撇去枯枝,轉頭沖依舊聽得云里霧里的漢子道來,“承兄臺照應,替諸位算起一卦,戰死沙場,馬革裹尸。”

  漢子面皮未動,不久竟是爽快笑起。

  并未去管身后漢子,道人自行起身邁步至湖畔處,斜眼瞧瞧天上早月,一步踏入湖水之中,可并未沉入水中,道袍獵獵隨風翻騰。

  足下老黿,寬足兩丈,不知何時托起道人身形,直去湖心。

  八百里長風到此停。

  湖中唯有月蹤人影。

  湖水北岸若為天,湖水南岸則為地,身在湖中,一不接天,二不近地。

  湖可為鏡,天穹亦可。

  天上浮現出一座懸空道觀,地上道人邁步入水,天上也有位一模一樣的道人,邁步入觀。

  南公山錢寅,今日拜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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