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酒劍四方 > 第六百五十六章 雷池層樓
  邢鄔峽回宅頭件事,便是言說是過兩日便有新官上任,以往從來是不行那等場面事,如今已然中年,倒是打定主意欲要好生折騰一番,縱使是難從這位新官那承什么好處,最不濟也可在人家離去時節美言幾句,沒準便由打這等不上講究的主簿,搖身變為縣令老爺。

  發妻聞聽此話自是欣喜,自家相公學問極深,卻是遲遲難以平步青云,在發妻看來多半是性情過于木訥剛直,總覺得腹內學問飽足,唯獨因不通世故,才使得多年不曾有高遷福分,而今倒是破天荒領悟,當即便是要攜府中老仆與另外一位丫鬟忙碌,懸起家中僅存的兩枚玉鐲,打算一并前去替那位新來縣官接風洗塵。

  而邢鄔峽卻是不由分說,將自個兒已是不復當年容貌的發妻拽入正堂當中,無言坐下,好一陣才緩緩開口,將今日潭水畔所聽所見,盡數道來。

  “終我此生,都是想要做個替百姓做事的清官,如是多年來,自認并非是撐不起縣官肩頭擔,而是上齊世家勢大,縱是自認有些天資,到頭來也是僧多粥少,又如何高遷。”中年主簿嘆口氣,望向正堂當中那方許多年都未曾更換,以至于銹跡斑駁的銅鏡,自嘲一笑,“兩鬢烏黑時節,心氣最足,總想著饒是不需卑躬屈膝,也能邁步登臺,而現如今兩鬢已見雪,早些年心頭盛氣早已澆得再無零星剩下,反而是看得通透,身在此間,縱使是大才身后無人,也難進寸步。”

  “前頭十幾載,虧待你了,為圖那所謂兩袖清風只憑借微薄俸祿過活,人近不惑竟也不曾置辦得幾樣像樣首飾佩玉,尚要憑這點銀錢接濟百姓,傳揚除去,說是主簿夫人尚于家中日日織衣填補家用,忒不像話。”

  已然容貌不復當初的婦人聞言,眼眶瞬息紅了大半,支支吾吾要說些什么,到頭來卻是使緊粗糙的兩手抹抹臉頰,強行將嗚咽意味咽下,滿面笑意。

  “既是有此良機,隨那位荀公子前去京城,起碼也可施展些抱負,出嫁時節爹娘曾說過,邢鄔峽腹中才大,日后即便是做不成身在朝堂當中的大員,起碼也是位舉止端正的父母官,故而縱使是夫君家貧,也不曾討要什么彩頭錢,反倒是多添許多嫁妝。”女子神情很是古怪,分明是嘴角噙笑,眼眶卻盡是淚花,一時失語,許久才斷斷續續道來,“可本就不圖什么功名利祿,不過是圖你一人罷了。說到頭來,你這人本就意趣極少,更是木訥,起先時節面相倒還算俊秀,而今操勞蘇臺縣大小事,亦是越發清減,面皮生皺,其實并無半點好。”

  邢鄔峽也是笑得險些淌出淚來,“那還同我這一事無成的木訥秀才耗費如此多年作甚,早曉得夫人心生退意,當年得知再無寸進可能時,就應當遞交給夫人一封休書,另尋好人家過活,也未有往后許多年來吃苦時日。”

  難得說上兩句玩笑話語,可二人眼角淌落水滴,卻是很久都不曾止住。

  方才年月嬌俏女子初嫁,男兒才氣,兩兩登對,而年月愈老,諸般風雨走簾紗,澆去丹心,踏皺紅酥。

  邢宅當中物什足足屯過兩三架車帳,歷來便是邢夫人操持家業,哪怕是枚古舊盆缽也不曾舍得拋下,蘇臺縣近十載光景,流年艱辛,饒是邢鄔峽無奈念叨過三五回,卻依舊是堅持要將這些物件盡數攜去京城,中年主簿問起時節,自家夫人卻是避而不答,只是令自個兒夫君與那位老仆將物件一并放入車帳當中,只說是來日就算留下些念想也好。

  哪怕平日里邢夫人性情溫良,眼下瞪起眼來,做過許多年主簿,見識過蘇臺縣險惡情景的邢鄔峽也只得聽從,橫是累得渾身淌汗,耗費足足半日光景,這才將邢家宅院當中物件,無論大小盡數擱置到車帳當中,這才隨車帳挑小道,直出蘇臺縣。

  從始至終,邢鄔峽一行人都不曾露面,就連荀元拓所請車夫也始終是斗笠遮擋面皮,佯裝成過路商賈,不緊不慢由打小道而出。就連終日立足蘇臺縣一隅的邢鄔峽都曉得,白日里那位騎牛牧童想來也并非是無意間旁聽二人言語,且一時神情慌張,當即便是調轉牛頭離去,若要換了旁的節骨眼此舉未必有恙,可偏偏是這等時節,容不得人馬虎半分。

  既然是邢鄔峽都能瞧出端倪,便自然覺得這位胸有大才的荀公子,理應也曉得此事當中的忌諱,故而口風一時變轉,直截相拒,卻是趁閑暇時節遣出幾位心腹雜役暗地封住離縣路途,耗費好些功夫,這才安心動身離去。

  而果不其然,荀公子不曾令邢鄔峽失落,依舊是暗地將車帳排布妥當,將邢家宅院中人盡數接出,自個兒則是先行去到蘇臺縣以外十里當中等候,直至觀瞧得幾架車帳緩緩前來,才是和善迎上前去,請主簿前來自個兒車帳一敘。

  “白日邢主簿可是提前說過一嘴,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如今反而是手腳利索,依在下看來,很是有些心口不一之嫌。”

  公子落座到車帳當中,燃起燈盞,初聽似是戲謔,但凡是添些心思,邢鄔峽自也輕易能聽出這位荀公子話語當中深意,隨和笑了笑,看似無意掃過兩眼車帳周遭厚重布簾,當即頻頻點頭。

  “這事可不能變卦,”中年主簿搖頭晃腦,難得面皮有些舒暢,“井底之蛙,將其撈將出來見過天大地大,更是知曉何謂山川湖海,再將其扔回井中,這才是殺人誅心,以荀公子為人,想來也不會做這等事,當真若是將卑職晃點得焦急,沒準當真要脫靴打人。”

  荀元拓大笑,又是上下打量眼前人一番,嘖嘖稱奇。

  “先前相交日子算不得短淺,倒從未見過邢主簿將心事撇開,同人打趣兩句,今日瞧來卻是終究放下心頭重擔,且不提前去京城有何好處,眼下瞧來,擺到桌案上的好處,便是解得了邢主簿多年舊結,既然如此,這趟京城便是走得不虧。”

  “若按年紀,我倒是癡長荀公子些許,但苦于見識淺薄,便總想憑這些年來所吃苦頭,提點荀公子兩句,但到頭來才發覺乃是杞人憂天,許多細微事里,荀公子見解靈覺,遠勝我這罕有邁出過這片蘇臺縣的微末人物。”

  聽來很是有些拍馬之嫌,且并不曾講明,但荀元拓還是知曉其間意味,嘆口氣道,“前頭兩三載同師父縱游時,他老人家的算計,那才算是滴水不漏動如雷霆,前頭一瞬興許覺得自個兒應對還算妥當,緊隨而來后手卻一浪高過一浪,被算計得暈頭轉向,乃至于有些先棋,絲毫也難察覺到分毫。縱使是如此,在下那位師父仍說,自個兒不善遞出什么計謀算計,起初以為是過于自謙,后來待去到京城才發覺,的確是如履薄冰寸步難行,只怕如今我那位師父,也不過是能勉強保住自身無恙,被朝堂當中那些位手段高明之人,壓得未有喘息之能。”

  “所以即便是潛藏于蘇臺縣周遭窺探之人,究竟是何來頭,手段有多錯漏百出,皆是不敢掉以輕心,惟恐惹上禍端。”說罷荀元拓有意無意朝車帳前頭那位駕車馬夫方向看過一眼,輕輕嘆過口氣。

  馬夫身側分明還坐著一人,體態端正,卻是穿身縣官官袍,始終低頭不語。

  依上齊律,凡官袍不得外借,倘若是并非官員卻著官袍者,大抵要落得嚴懲,輕則刺配重則梟首,乃是多年來鐵律,故而邢鄔峽雖并不曾出蘇臺縣幾回,眼下也是相當熟悉此條律法,不由得深蹙眉頭,看向神情低落的荀公子,三番五次欲要開口,卻又是不曉得應當如何評判,只落得兩兩無言。

  “手段臟污光潔與否,對在下而言,其實真不見得有多重要,唯獨有一件事擱在眼前,于我而言最重,那便是登高遠眺,棲身飛流,得安黎民。”

  還是荀元拓先行震碎車帳寂靜無聲。

  “皇城里頭恐怕不止一兩人不樂意瞧見我這荀家棄脈長子起勢,甭管日后會不會妨礙這些位心思算計極深的重臣,起碼我若是入得京城,如是圣上不曾允以高位倒則罷了,如當真是取得此間高位,則勢必要占去一柄官椅。朝堂當中統共僅有那幾處官階,我若順利成章占去,世家如何想,那些位世代身居高位,打算為子嗣謀福的老朝臣又是如何想,因此如今境況,正好立身到風口浪尖之上,容不得絲毫馬虎。”

  邢鄔峽眉宇低過,而后又是揚起,很是有些舉棋不定意味,終究還是點點頭默許,透過布簾看去,卻是遮擋得嚴絲合縫,難見天日。

  欲走雷池,需先裹蟒,要上層樓,早拋重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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