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酒劍四方 > 第八百二十五章 風雪夜來我燃香
  雪繞灘頭,長夜無光。

  云仲走下舟船的時節,未曾聽聞其余聲響,唯有蕭瑟北風吹得瘆人,北風當中尚有血氣。

  此前云仲城中孩童還曾來過此處,乃是大江的一處小流,分散至此,經無數年月終年沖刷,早已將本來地貌沖刷殆盡,僅是剩余小流匯江的平坦地界,恰如小洲。司水女神仙隨后踏上洲頭,神情越發凄哀,望向四周時節,險些落下淚來,也不顧灘頭泥水混雜,盤膝坐地,雙掌合十,少頃之間雙掌中有光華大亮,將整座小洲照得猶如白晝一般,紛紛細雪可看得分明,周遭景致同樣一覽無余。

  血氣由來,是足足上千尸首,好似接天連地,一眼難望著邊際,白骨露野,血水肆流,染得江流與小洲盡是嫣紅。

  司水神仙許久過后才同云仲言說,此地所在本是極好的風水,雙魚玉境當中的眾生,多半從蒙昧時節便時常前來此地祭拜此界山水神,也許是眾生愿力,也或是受香火漸濃,雙魚玉境其中自行演化出數尊山水神來,即便是到如今這等香火凋敝,愿力稍退的年月,也仍舊有遺留下山水神眾統共六位,只可惜山神久無蹤跡,如今才是誤打誤撞再度顯世,水神遠遁不知去向,其余四位雙魚玉境山水神,已是不在世間顯化多年。

  雖只是最不起眼的一處地界,但定是當得起山水神孕生之地的名頭,更可稱得上是雙魚玉境中萬民源頭,即便是在如今年月,仍舊可稱根本。但自從前陣四君前去同上任雙魚玉境之主攀談過后,借后者多年來盤踞雙魚玉境,近乎于同氣連枝的本事修補此方小界過后,此地就生出異變來,過往之人,近乎皆是身死此處,不過數月之中,尸首萬千,江流血染。

  “我原以為,憑四君的修為,即便是強取,亦能憑四人合力將此界修補妥當,但到頭也不曾想過,境界高深如四君,到頭來竟亦是為人拿住把柄,棄萬民于不顧,縱容前代雙魚玉境之主做出這等事來。”

  女子眉眼含悲,輕聲誦經,大抵是見過如今眼前事心頭凄哀過深,近乎每吐一字,掌心光華與面皮榮光便要褪去一分,直到將足有萬言的經文念罷,發絲盡白,但仍舊未曾起身。經文聲傳,消去許多血氣,但此間仍舊陰風怒號,猶似鬼哭,任憑誰人觀瞧,觸目驚心。

  “我不過是個再微末不過的小神,全然比不得那六位山水神本事,本來不過就是個井口中觀天的小神,依照世上說法,才不過是三境高低,不尋常處僅是知曉些控水送流的能耐神通,可于旱時引水入井,延續一家老小性命,豈能同四君相提并論。”女子自嘲笑笑,全然無原本眉眼如波的神情,“其實今日真不該擾了少年人的心境,此事細想之下,著實不像是四君能為,連我亦不曉得,為何四君如此急切要修補這方雙魚玉境,連同方才身在玉廟當中,不知有多少次想壓下這番話語,可始終還是忍不得,大概便是你我有緣,縱使萬般顧慮,仍舊還是盡言。”

  同樣立身在洲頭的云仲,什么話也沒說,只是將兩指捏起,雙手揣袖,緩緩合上雙眼。

  四君曾提起過,世上應當有頭連四君合力也斗不過的兇頑老怪,如此多年來不在人世間露面,多半怕的也是那老怪尋上門來,即便這位司水神仙不知,云仲卻是知曉,從起初因那位劍客殘魂見著四君時,云仲就知曉那位持秋湖的劍客,大抵也是死于那頭老怪之手,只是四君似乎同樣要避諱提及,故而直到如今也是一知半解,可僅憑這一知半解,盡管再不樂意相信,也能大抵揣測出,這位井下的司水神,大多不是妄語。而如今如若當真是同司水神所言,縱使四君是迫不得已才同那位前代雙魚玉境之主商議,默許其暗地里謀害千萬百姓,饒是要在前面加上迫不得已這四字,云仲也仍舊無法替四君說上些什么。

  損人利己,害人救己,是人間繞不過的一道坎,偏偏這道坎,明知其不得已而為,仍舊惹人厭煩。

  “此事還真不應當講給我聽,”云仲沉默良久,才重新將盡顯疲態的兩眼睜開,無奈朝一旁女子搖頭,而后也坐在洲頭上,周遭飛雪落滿頭,倒很像是同一旁的司水神那般變為白頭,“勢單力薄,本事不濟,這句話我同人說過許多遍,可惜修為直到如今,亦不能夠到高絕二字。再者人總有私心,四君允我福緣極重,三番兩次前來,修補經絡丹田不說,且是得了入四玄的好處,憑晚輩生來的天資,修行且非容易事,何況是入四玄這等萬萬人難求的好事,所以不論如何,這份人情恩德,要還。”

  “早年間我曾聽過一番話,說是無需去管這人究竟德行如何,承其本心給的好處,總要償還人情,總要在自己眼里將這人看做好人,況且誰人亦不曾生有前后眼,哪里能算清人心和日后事,不妨走一步看一步。前輩明知我立身在四君那一側,卻仍舊能講出這番話,實在難得,不過茲事體大,想不出四君同樣能做出這般事來,難免要吃閃,知曉前輩乃是好意,能微力薄不能相助,但過后必定會好生尋思。”

  所以在洲頭的人,也僅剩云仲一人,周遭始終籠罩周身的水氣如霧散去,但周遭如山尸首,仍舊清楚分明。

  大概是司水神神通始終包裹,也大抵是那座玉廟中光華始終跟隨,方才云仲嗅見的血氣淡過許多,如今似潮水一般褪去過后,周遭血腥氣,已是濃郁到令云仲很是有些不習慣,剛要掩住口鼻,最終還是放下雙手。

  天色未明時,云仲頂風冒雪走回府邸,將街巷之中早已燃盡的燈籠摘去,走到葉翟門前,卻發覺門外懸著枚字條,說是兩人出外,踏雪賞景,大抵又要一旬左右方可回返,酒水已然備好,若是無酒可飲,無需前去院中挖出酒壇偷喝。這數月余來,葉翟水月兩人總要頻頻外出,多半是要趁好容易作別多年復見,好生訴相思苦,好生賞景,云仲倒也是見怪不怪,自行回府換過身衣裳,去到鐵匠鋪外輕叩門兩聲,半晌無人應聲開門,便欲離去。

  “后院井中那位,不曾強留你?”門開時候,老漢兩眼微紅,像是一夜未眠,脾氣倒是比往日小,開門將云仲迎入屋中,隨后卻是不懷好意打量云仲,戲謔意味相當濃。

  “本以為過去昨夜,就能長一輩,沒想到還是個少年郎,那位司水神可曾同你說起甚?”

  云仲點頭又搖頭,眉眼微低。

  老漢倒也不細問,而是自顧自說起,昨日有位白眉白須的高手上門,依稀聽見外頭有什么山神自報家門,兩人鬧騰出來好大動靜,怕是那些位隱居玉樓山中的仙家,隆冬時無事可做,非要切磋切磋。聽說是那位叫西嶺君的,要同三位友人一并回返,暫離此地,還聽說那位山神,好像是被好生教訓了一番,到頭來孤身離去,兩人攪擾到夜半更深,睡不踏實,自然早起。

  鐵匠鋪老漢,在云仲看來,自然不簡單,棄子規五岳雙劍乃是出于老漢提點,果真過后受山神青眼相加,再者山崖比劍至今未見半分勝算的老漢,眉目面皮同老漢并無分別,來頭當然甚大,可兩人皆是心知肚明,卻都未曾點破。這番話旁人聽無甚滋味,可在云仲聽來,意不在淺。

  四君何時回返,都在情理之中,唯有昨日踏入井中,聽聞過那件縱容前任雙魚玉境之主禍害風水,坑殺萬民一事過后,才不在情理之中,偏偏是此時離去,若非是趕巧,則當真有許多意味。

  “老頭子我幼時家境還不錯,逢年過節,時常跟長輩去外頭使香點鞭炮煙火,起初時總是大人點,我可不敢上,但到后來家里人也上了年紀,腿腳不靈,就得我自己點香。”

  “路怎么走,還能別人說了算?”

  云仲從方才起眉頭就不曾舒展,聽聞這話臉色稍霽,可仍舊蹙眉。

  臨行時候,老漢還是睡眼朦朧,分明是精氣神萎靡,但還是沒忘囑咐云仲,說今日無需再來鐵匠鋪,關門一天不要緊,權當是歇息,但最好有空時候還是送一盒酥餅上門,云仲挑酥的本事總要捏著鼻子承認,哪怕自己去購置些,也未必合口。還說鐵匠鋪后院那口井,近來就無需踏入了,事關那口井的事,近乎無人曉得,也不需四處打聽,只需好生自悟就是,因為總也探聽不著丁點虛實,白費力氣。

  仿佛四面八方皆有掌心抵住,無論找尋哪條路,到頭來也未必能找到出路。

  所以云仲離去的時候,身形雖仍是挺拔,但很有些失魂落魄,一頭鉆進風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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