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酒劍四方 > 第八百八十六章 清凈不過翻身
  不求寺外勝負,塵埃落定,待到寺中苦守的僧人踉蹌爬出佛堂,早已無多余力氣,勉強抬起無神兩眼朝四周望去,許多已上年紀的老僧面如死灰,其中有數位在不求寺念過幾十年經的老僧,即使是心念堅固,照舊是承不起眼前這等破敗狼藉,出佛堂幾步就直直倒將下去,額頭在殘存石階上磕出大朵血紅,有其余僧人急忙上前攙扶,摁唇心撫眉心,許久過后才艱難緩過兩口氣來,望向周遭破碎山河,遭劍氣削平的斷山,蒸干湖澤,分明來年開春時節此地又能見郁郁蔥蔥景象,而如今已成溪間泡影。

  大多僧人在不求寺中留過極長的時日,更因隱世不出,所以少有去到外頭天下行走,這不求寺比起俗世之中故居,于心頭分量更重些,眼見這般情景,大多是低眉悵然,默念佛號。

  三位首座攙扶不求寺住持,遮世卻是攙扶起同樣再無多少余力的不空禪師,艱難邁步搖晃著走到佛堂外時,天外仍舊飄灑碎雪,還是輕緩無終,不過相較于月余往前,不求寺所落的山間,此番再看,空余一座藏經樓與佛堂,至于其他大殿和山水,破敗狼藉,慘不忍睹。

  “遮世,此番我去后,不求寺便托付與你,早曉得你生來慧根深固,同是修佛,比起你這幾位師兄都尤為不同,可惜師父修的也是尋常佛法,既不存那般好的眼力,也無有多高明獨特見地,事后憑此看來,唯有你選的這條路最能窺本真,不求寺歸你引頭,大概所成要比我高得多。”不求寺住持在從北境而來無遮無攔的蕭瑟北風里,尤顯瘦弱,原本身量就不高,眼下枯瘦得如同位風燭殘年的老僧,竟是比不空禪師瞧來更是蒼老,推開其余三徒攙扶,緩邁兩步走到遮世身前,神情語調,仍是尋常。

  不論是遮世還是其余僧眾,皆知不求寺住持與那位持枝條的五絕道人有莫大牽連,先前所在寺中所設的佛紋連同請道人上山,多半均是住持一手而為,且莫要說有甚所圖,總是到底棋差一招,即使是時局起伏,而今倒也可說塵埃落定水落石出,不求寺這番布局遭吳霜盡數擔下,只提一口本命飛劍與五絕中的劍王山道人平分秋色,未弱絲毫,近乎以一己之力抵過不求寺所設下殺局,不論是佛堂中佛紋或是守山大陣,盡遭吳霜破去,后來的那位綠衣道人則僅是救下劍王山道人,最終被黑袍踏蟬而來的大高手攔下,哪怕吳霜性命垂危,這場堪稱火中取粟傾盡整寺之能的比斗,都是吳霜慘勝。

  不求寺住持遲遲不曾踏入五境,但觀瞧世事何其通透了然,早已知曉在兩位劍道山巔的五境僵持月余之時,先前算計就已失了九成,最末的一成,卻是在那位黑袍毒尊踏蟬而來時頃刻散去,落得這般必敗之局,饒是有萬千道理退路,不過是一寺住持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更難將孽業撇得干凈脫身事外。

  “佛門七妙從古至今也少有湊齊時節,再因近朝戰事頻起,僧眾紛紛避世隱世,木硨磲妙用雖多,全然不能憑此物庇佑一寺偏安,覆巢之下無完卵,欲要脫身,脫身紅塵可不是什么上上之選,”不空禪師嘆息,從懷中拿出那枚小巧玲瓏硨磲來,托在掌心,“住持的終生道行比起一枚寶物,老衲還是以為前者更重些,何況佛門如不在烽火遍地時廣開寺門,庇佑生民,怎能得來那等人間傳頌至今的大自在,住持佛法精深堪稱當世無雙,何苦偏要尋這歧途走到盡處。”

  面皮蒼白勝雪的不求寺住持低眉,怔怔打量那枚無甚光華的硨磲,到頭釋然一笑。

  說是鐘臺古剎的不空禪師不修佛法,從來都是佛門里脾氣秉性相當古怪的住持,而三言兩語之間,瞧來修為卻不見得低,必是想清當中癥結所在,佛門好清修,何況隱世不出多年,縱起初有濟世慈悲念頭,奈何與人間倒是愈行愈遠,連入世都少有,又豈能將兩腳站在人間此地,所遇凡事起的念頭大多獨善其身,偏安一隅,怎肯渡人渡世,而連自己這住持都無端著了道,故而年歲悠悠,心結從來不曾解過,以至于有后來欲憑佛門七妙規避亂世,護不求寺周全,從而不惜設下這等困局,若非吳霜破去此局,只怕眼下已然成行。

  于是再朝遮世看去時,不求寺住持神情已是灑脫許多,伸兩指點在遮世眉心,于是不求寺佛堂下騰躍出無數道金光,似蟬翼飛葉,而后化為無邊無涯極細金絲繚繞周身,懸于半空之中勾連成萬千經文,順不求寺住持枯瘦兩指,洶涌灌注到遮世眉心之中,盡管遮世有所避讓,可不求寺住持兩指始終穩穩壓在其眉心處,難得暢懷笑道,“為師從來就不愿隨性而為,此番好歹是相通了許多事,且率性一回,又有何妨。”

  自接過不求寺住持位后,這位佛法極精的住持足足耗費過數十年參悟寺中沉積無數年月的愿力,如能化為己用,于亂世之間即可添一分安身的手段,但往往事與愿違,幾十載苦思冥想萬般試探依舊無所得,僅可取來其中頂頂微薄的愿力,可如今諸念通達,索性遞兩指落在遮世眉間,遣萬千佛文盡注其中,而遮世眉心靈臺任由萬千佛文愿力灌入其中,竟是一并承下,愿力如海,金光如波。

  如此動靜連山間停足的毒尊都是轉過身來,靜靜觀望遠處不求寺佛堂,目光當中光華流轉。

  從前在一卷經書中曾經無意見過,不求寺前身便是座大寺,規模最盛時代代有可成道之人,而所積眾生愿力經數代住持憑神通煉就,統共百十萬字,喚羅漢經藏,歷代住持如得到其真意,則可提名于不求寺山外古洞當中,憑此愿力可與八極坐而論道,全然不亞于那枚令毒尊自身都頗為忌憚的木硨磲。

  穩坐河中,死于渴意。

  一炷香光景過后,漫天佛經金光全無,盡落于遮世眉心,原本如地涌金泉似佛光散去,立身寺外只剩下一位渾身枯瘦,右臂缺失的住持,眼見遮世眉心光華收攏,遂放心盤坐下來,單手放在已然崩碎的丹田前,可還是向一旁眉宇立起的不空禪師輕聲一笑。

  “我不求寺的底蘊也不差你鐘臺古剎分毫,可惜貪念總不可抑,即使是方外之人也照舊不能免俗不是?凡俗中人無人嫌自家銀錢多到耗費不盡,修行之人無人嫌所學手段層出不窮,連貧僧自己都不覺得這番布局是錯事,不過幸好這等關頭,還是將不求寺里的羅漢經藏如數贈與遮世,省卻許多苦修的功夫。”

  其余三首座與不空禪師皆是瞧出,那如絲線金光順經絡沒入不求寺住持兩指之后,化盡全身經絡,一如春時雪消,到如今通體上下已無生機,僅余最末一口氣吊住性命,注定身死。

  替不求寺遮風擋雨幾十春秋的住持坦然身死在佛堂外,風雪壓身,枯瘦狼狽,而嘴角噙笑。

  不見得貧僧能燒出幾枚舍利,但不求寺往后,已無甚可擔憂之處,此去重泉多艱險,何來怖懼。

  無辭世詩文箴言,亦未將法號留于不求寺外古洞石壁,清凈而來,清凈而去。

  一日之后,距不求寺百里外的一處客棧里來了位披黑袍的人,車帳里躺著位穿青衣的人,小二同掌柜攀談時,言之鑿鑿說那青衣人必定是個相當厲害的劍客,此地盡管生意算不得好,可走江湖的從來不缺,無一人佩劍能有這位青衣人的佩劍瞧著有氣勢,起碼也得值幾十上百兩銀子,此話一出卻是惹得掌柜好一陣調笑,說你小子怕是不曉得百兩銀錢有多少,將這客棧賣個大價錢,也未必能夠百兩,區區一柄劍就能值得上百兩,怕是小二吃了隔夜的冷飯毒昏了頭,癡人說夢。

  黑袍那位不常出門,卻是同小二要來枚熬藥瓷壇,每日都要在客棧后院處熬藥,所用藥材小二連見都不曾見過,瞧成色想來也不便宜,可終日穿黑袍的那位半點也不心疼,每日皆是如此,將足足兩壇水熬成碗湯藥,再替那位青衣劍客服下,其余時辰,多半都是立身在窗前,兩眼總是落在那位青衣劍客面皮上頭,僅每逢小二前來送飯食時,才略微收回目光。

  三五日后,在這等荒涼地黑袍之人收著一封書信,展卷觀瞧深思良久,才曉得乃是山門里的徒兒訴苦,洋洋灑灑寫過足有數頁,不過僅能挑幾句細看,說是師父如若遇上五絕,斷然不能隨心為之,不顧及徒兒倒事小,要是惹得五絕惦記,怕是山門都岌岌可危。

  青衣劍客咳嗽兩聲,還是不曾醒轉,顯然此戰傷勢甚重,如今還未溫養妥當,難得安睡半晌,卻是將身形一翻,背對黑袍之人。

  黑袍之人捻指,銀光籠到青衣劍客周身,竟是又將那人身形翻將過來,面朝黑袍之人,眼色這才好瞧許多,斜依椅背,竟也是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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