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酒劍四方 > 第九百五十章 此為公子心事
  上齊圣人踏青會獵,在皇城城郊北百里外。

  旌旗蔽空,兵戈遮日。

  數萬部眾兵馬陳列城郊之外,連天而接地,自小山中望去,不知其數。

  以往大齊尚在的年月,天子會獵一事每逢春中都要大舉興辦,其一是為向別國彰顯大齊兵容之盛,除卻守邊軍卒外,近乎舉國兵馬皆要前來會獵地排布開來,震懾別地。其二則是挑選此時,提拔軍中良將,太平年月戰事寥寥,唯能在這會獵之時,將任免事提到臺面去,平素既無本事亦無戰功者,大多要在此時慌神,生怕遭天子當中扯下官位,惴惴不安者甚多,好在是如今的上齊已然太平多年,若不是觸犯法度違逆圣人,即使在軍中有零星疏漏或是微末過失,全然不會傷及大體,故而多年間會獵,官階俸祿并無過大變改。

  而此番踏青會獵,卻選在暮春時節,實則亦是有上齊圣人私心。

  數載之間天下好似終究是過慣了安生時日,庇佑人間太平的一紙盟約,風雨飄搖,已初顯岌岌可危架勢,北地有北煙大澤中妖物,幸虧是有那位自愿舍棄皇叔身份的青平君攜人抵擋阻攔,幾年間雖有過妖物沖破邊關,流竄至各國境內傷人之事。然而近一載間,妖物卻好像安分下來,起碼上齊皇城再也未曾收到北煙澤告急的消息,這才使人能長舒口氣。上齊疆域不遜于別國,各地春汛水害或是旱災,歷來層出不窮,除任用賢職外,更要提心吊膽時時掛念,再者就是大元境內戰亂烽煙事,很快就引得許多上齊官員心頭不安,僅僅是瞧來憂國憂民,其實內里空空的諫言文書,上齊天子都親手批閱過無數,何況是荀文曲與新招入府中的荀元拓,早就是不勝其擾,但又無甚良策,令人人都能放寬心。

  因此踏青會獵一事,先是拖延半月,而后又拖延一月,直到臨近暮春時節,朝堂里已然忙碌到兩眼昏花,乘車馬華轎路上顛簸都能小睡片刻的大員重臣,才是將足足幾月中積攢的雞毛蒜皮大小事宜清理得見底,僅用區區幾日時間安排罷會獵事宜,事事從簡,未曾調用舉國兵馬而來,僅是從最近幾地抽調大半兵馬,暫且將這會獵事應付過去。此舉倒恰好應了圣人的心思,眼見朝堂中有不少本該歸老的老臣,皆是熬得有氣無力,趁此會獵時好生歇息一陣,遍觀春景,卻是無心之間插柳成蔭,促成個一石三鳥的妙事。

  饒是如此,前來會獵的兵馬數目亦不可小覷,連天接地,軍容肅穆,更是引得圣人歡愉,會獵五日犒賞三軍,才是閑暇下來,同幾位近臣外出踏青。

  不過這可苦了荀公子,在荀文曲府中,足足過了幾月牛馬,任勞任怨,好容易打算趁這踏青會獵的好時辰偷懶耍滑,好生睡個飽足,卻是受圣人所攜,不論與哪位近臣同游,都是要將荀公子帶起,荀文曲年事已高,平日也不喜湊熱鬧,反而將這重擔交到荀公子肩頭,自個兒去往僻靜居帳里歇息,幾日不見蹤跡。

  但哪怕如此,荀元拓亦知曉此是難得的好事,至多不過辛苦些,然而跟隨當今圣人同當朝名聲甚大的重臣外出走動,擱在旁人身上,乃是想都不敢想的登天福澤。加官進爵平步青云前,起碼都是要受人提攜,不論是在朝堂里還是在一州之中,總要走動走動,圖個面熟,乃是約定俗成的規矩,接過丑狽大員舊宅,先入相府,再隨天子踏青出游,恐怕多年以來,唯有荀元拓一家,足見當今天子何其器重。

  似乎自打從荀元拓入皇城,這位天子就從不掩飾欣賞,更不在意將年紀尚輕的荀元拓提攜到風口浪尖處,來日是否會騎虎難下。

  昨日小落過一場春雨,而踏青會獵事已僅剩兩日,頭前幾日,荀公子已是跟隨上齊圣人邀朝堂重臣走過一趟,直到最末尾時,才是騰出空隙來,但今日圣人卻并未前去拜訪荀文曲,而是單獨攜荀元拓外出,身后有兵馬武臣跟隨,卻并無文臣。

  “瞧見這皇城郊外,才曉得流年匆忙,當初還不曾繼位時,尤喜前來此地玩耍,同幾位兄弟比斗拳腳,高談闊論,而到眼下時,卻唯有孤一人立身在此,倘若身旁再無相交甚厚者,恐怕當真要傷春悲秋,感嘆世道無常。”

  圣人亦覺疲累,同荀元拓一并坐到石亭處,左右中官端上蒲團茶湯,連同時令果脯,本打算侍奉左右,卻見圣人擺手,于是躬身退去。

  “臣家住青柴,進皇城時日也已不淺,怕是現如今再回青柴,昔年物件擺設也已蒙塵,不過再仔細想來,幼時好像也乏善可陳,既無同歲人玩件,亦不曾學那等街頭巷尾打鬧的孩童那般歡暢,每日只是囚于屋舍里觀書復觀書,從而落下這么個肺腑積弊,時常淺有咳喘的病癥,久未痊愈。”君臣相處甚是融洽,荀元拓更是不曾過于拘泥禮數周全四字,在旁人看來頗有逾矩之嫌,但往往過于舉止端正,反而會生出種種疏離來,因此開口接話時,很是悠閑淡然。

  “既在人間,何人事事皆可順心如意,何況是文人。”圣人笑笑,接過荀元拓雙手遞來的茶湯,捧到手中,“上齊文風興盛,亦有多半甲子,出過無數擅書錦繡文章的大才,或是詩詞難求敵手的怪才,但往往這等人都高臥朝堂以外,憑名氣游走高門間討個錢財,興許是文采崔嵬大家,可未必有登上朝堂的本領,至于文墨才學與為官治世雙全的,少之又少。想來日日精氣神不過是定數,忙碌奔波于這等雜事,就存不得多少揮墨賦詩的力氣,元拓近來數月應當有些體悟,相府上的營生,可還好做?”

  荀公子倒沒成想眼前圣人能有此問,局促摸摸眉心,笑意頗有兩分苦色,惹得穿素黃衣的圣人笑意更濃。

  入相府前,只知為官為臣的皮毛,不過終日高談闊論,往來拜訪鄰里相交,可入相府之后,才曉得人間哪有什么容易事,單是通宵達旦批閱如山似文書卷帙,就非常人可為,且需將其中輕重緩急擱在合理處,按部就班緩緩圖之,當真是過人的本事。

  “正是如此,孤才要時時惦記起此事,究竟是替上齊文壇再添一把縱貫長天的薪火,還是動用私心,將你荀元拓生生帶到風口浪尖之地,來日做另一位文曲公。要曉得兩者難以得兼,官道仕途,更難過著文章絕篇,于文壇當中信馬由韁,走馬觀花自在逍遙,乃是許多人求都未必求來的好事,興許哪日心靈福來,孤篇蓋世,足夠于史冊當中留名萬古,身前自在逍遙,身后尚留善名,相比朝堂中如履薄冰,困心積慮,未必就不是上上之選。”

  春時日頭和煦,云淡風輕,君臣相誼,而從此話出后,荀元拓難得收起輕快神情。

  “人前顯貴,人后受罪。”上齊圣人終究是收起欣賞之色,面容平靜對眼前年輕人道,“往日將你置于風口浪尖,是為瞧出可否有驕餒心思,其余意圖,則是不可明言,但既然已立在這般高處,有朝一日跌落云頭的時節,粉身碎骨乃是必然。但既為君臣,自不可過于有親疏之別,縱然有心相護,亦未必力所能及,世家不止荀家一家,何況文曲公的荀家,與青柴荀家并不相同。”

  “往后天下,估計是要有陣不太平的年月,若說太平年間講道理行事有規矩的人多,那到了兵荒馬亂人人自危年月,未必就有人依然恪守禮義廉恥,不同你講理的蠻橫人越發多將起來。常言君子不立危墻,不行陌路,仕途平穩從無頹相者少,世道將亂時從君王計得善終者稀,何況事隨情遷,境隨世走,是要做一位閑散放達的文壇貴子,還是位身后未必有人的重臣,元拓可自行計較。”

  荀公子沉默片刻,側目朝亭外看過兩眼,隨后再收回到眼前,重重施了一禮。

  “小臣曾聽聞天下興亡,同匹夫有干,如今一時天下昌平,想做官是自然,可要到了兵荒馬亂烽煙遍地的時節,世人都樂意明哲保身,文人骨頭硬脖頸直,歷來強項不屈,越是到這等天下風波亂的年歲,越是能瞧出這人是能臣還是庸吏。師父曾教訓過,凡是若人人都可做,那就算是容易事,既是讀過兩卷圣賢書,膽氣抱負,還剩下些能為圣人所用。”

  公子歷來儒雅,這番話說得亦沒有甚鏗鏘意味,平平靜靜,像是同自家族中長輩閑談絮叨那般,娓娓道來,其言緩緩,其聲輕輕,卻令眼前捧茶湯等候回話的天子一時語塞,半晌過后才是放下灑出不少茶湯的茶盞。

  猶記當年荀家這位主家之外的少年公子解畫,一語道出心事,開疆拓土,這等人又怎會屈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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