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犁漢 > 第一百一十八章:怨望
  此刻這人正坐在望周峰首座,留守大砦的度滿此刻卻執弟子之禮陪坐其下,二人仿若師友在閑聊。

  “謙益,未想在這里遇見你呀。”

  說話這人,穿著漿洗得發白的單衣,穿著草鞋,年約半百,一方巾帕包著銀絲,干凈矍鑠。但此人頭發不長,看像是受過髡刑似的。

  聽到這人稱自己的字,度滿有點恍惚,還又恭敬對坐上長者道:

  “蔡師,也是好久未見。光和元年,知蔡師遭人陷害,流落朔方,滿還曾為蔡師恁擔心,現在能在這見您,還是這么愛笑,滿也就放心了。”

  原來度滿尊稱的此人正是名滿天下的蔡邕蔡伯喈,他與度滿的老師是好友,曾經拜訪過東平陵的伏氏精舍。他又好為人師,見這叫度滿的學生好學,也時常指點他經義,是以也算有半師之誼。

  兩人寒暄結束,度滿就好奇問蔡邕怎么來了這里。

  蔡邕聞言,笑臉中帶了點苦澀,復又展顏笑道:

  “光和元年,我被流放朔方,雖然聽著苦寒,但也沒吃什么苦頭。我十月才帶著一家子到了朔方,但來年四月朝廷就大赦了,之后我就要帶著家人回鄉。但可惜命途多舛,剛至五原,就得罪了中常侍王甫的弟弟五原太守王智。

  其實也是怪我,人家是來給我餞行的,還給我在宴會上起舞,還邀我一起。但我那會喝多了,就遲鈍,等反應過來,人就已經拂袖而去了,我就知道把人家得罪狠了。

  后來我這邊剛帶著家人到陳留老家,朝廷里的朋友就書信我說,那王智果然密奏我蒙讒去國,怨望憤恨,已生畔心。朋友就讓我去南方避禍。

  沒辦法,我只能又帶著家人背井離鄉,一路輾轉,亡命江湖,往來于至吳郡、會稽之間。這段時候又來到泰山,受胡母家資助,就定居在了奉高。

  而這次我來,也實不相瞞,是受胡母家所請,入山和石將軍談判的。本還惴惴,這入山一看,才知道,這石將軍還是故人啊!”

  度滿一聽就知道這蔡邕將自己誤會為石將軍了,趕忙解釋:

  “蔡師,你誤會了,我不是石將軍,石將軍另有其人。”

  蔡邕了然,既然說到這了,他也對度滿的經歷充滿好奇,這度滿不是求學在伏氏精舍嗎?按道理這會應該在濟南做個郡吏了,怎么就在這泰山落草了呢?

  當蔡邕問了心中疑慮,度滿面無表情地敘說著他的故事,從不入門墻到被征入役,最后被迫落草。

  這下子蔡邕尷尬了,心中既埋怨老友如何糟踐良才美玉,又有一種卿本佳人,奈何做賊的惋惜。

  但他一想到老友的秉性志趣,心中也不奇怪伏氏的做法。

  他至今猶記得老友曾經悠悠地和他說:

  “這字不能隨意教。這經也不能隨意授,這度牒更不能隨意給。因為這天下的名器有數,這名器又多屬跟腳深厚之人。那些淺薄的,求學而未能有祿位,必生憤懣怨望,成天下禍亂之源。”

  總之老友的意思就是一句話:認字的人多了,這天下就亂了。

  蔡邕知道他們青州學風一直如此,最是講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有序。你一日是子,終生是子。父有錯,也是做子的沒孝順好。引發到經學界,他們青州的學子就講規矩和綱常。你什么身份,就做什么學問,不要僭越。

  但他蔡邕不是一路的人,說實話這也是他自覺兗州青翠多于青州的原因,因為兗州學風秉持有教無類。像他為何要冒著得罪經學世家的風險,在太學門外刊印《五經》呢?就是覺得,學問不能囿于一小撮人,所有人都應該有機會聆聽經典,學往圣之絕學。

  不過蔡邕自然也被老友譏諷,說他真的是純儒,純到不知這圣人之學到底對天下意味如何?

  老友說唯名與器,不可授予人。我儒學自前漢始就為官學。那何謂官學?其實就是為官之學。

  這天下的官位是有限的,而每年負囊讀書的學生千千萬,這些人忍受讀書之苦,是為了要做官的。

  但這些官位又被那些豪勢子弟內定了,那大多數學生讀出來后,卻發現壓根沒有官做,他們會怎么辦?憤懣之下,成了幸亂之輩。

  所以減少禍亂的源頭,就是讓天下人少讀書,他的伏氏精舍就是如此,每年只會招收本就有官做的豪勢子弟。

  這就是老友的治亂之策,讓做官的去做官,讓種地的就種地,讓做奴婢的就做奴婢。人人都不安分,想出人頭地,那天下就亂。而讓每個人各司其職,這天下自然就安穩了。

  蔡邕默然,知道老友說的有道理,但他依舊有自己的堅持,堅信學問不是來做官的,是讓人明道理的。但他也知道與老友道不同,言說再多,也毫無意義。

  所以此刻聽到度滿的遭遇,他唯有嘆息。

  度滿倒是豁達,他見蔡邕尷尬,岔開話題,問道:

  “蔡師,我們家渠魁還未回來,不如我帶你在周邊轉轉,這泰山雄奇,頗有風物。咱們可以只談風月,待渠魁回砦,咱再談胡母班的事。”

  蔡邕點頭,但還是不放心地問道:

  “胡母君現在可還好吧。”

  度滿笑道:

  “甚好,蔡師勿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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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胡母班在干什么呢?

  他在教寨里的子弟認字,石將軍說了,這砦里不養閑人。

  所以胡母班每日都要來這學舍教石家軍的子弟認字來換取每日的粟團。

  剛開始胡母班是拒絕的,餓死是小,失節是大。想他堂堂名士,每年要在他坐下求學的,不知凡幾。雖不如當年李膺那般,被訪客士子視為登龍門,但也不是尋常人可以列席聽課的。

  君不見當年孔融不也是假冒成李膺的親戚才騙過門子登了李膺的門的嗎?而說到孔融,胡母班最瞧不上這種邀名小人,年紀輕輕就目無尊長,逞口舌之利,還年輕氣盛,不知輕重,反害死了自己兄長,真丟盡曲阜孔家的門聲。

  然后再說回來,現在這石將軍真的是狗膽包天,還想讓他將圣人之學傳給這些盲愚子弟,真是笑話,是以胡母班嚴正拒絕了。

  之后,他就被餓了三天,然后第四天他就來學舍教字了。

  辣娘,原來那就是餓的感覺?

  不怪胡母班不能效法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的行止。實在是,書上也沒說原來餓會那么難受。

  胡母班也想開了,他也就是教這些小孩識字。光識字沒用,沒他提點句讀,這些人還是學不了圣人之言。沒看到鄉野村夫也有識字的嗎,不也是沒法登堂入室?

  自此胡母班就開始每日來學舍教字的生活,從此名士成了教書匠。

  也就是蔡邕和度滿暢談時,他胡母班就在學舍里對一個叫孫乾的泰山軍子弟頭痛,這個頑劣真的是難管馴,果然是山寮人,野性不服教化。

  這個叫孫乾的小孩是孫遜的小孫子,他們自孫遜死后就跟著張沖他爹入了石崮山避難。后來張沖在泰山站穩,他們又一起來了泰山。

  因為小孩叫孫乾,張沖還專門問了孫遜的老妻,你們家是不是和北海還有啥親戚。孫遜那老妻一臉怪異,自言自己家本就是北海人,如果這次不是有張狗子帶著,她后面就帶著乖孫回北海了。

  好家伙,看著那懵懂頑劣的孫乾,張沖萬萬沒想到老孫頭還有一個名人孫子,自此,張沖更加悉心培養孫乾了。

  而此時胡母班不僅頭疼這個孫乾,還憤恨地看著學舍一角的一個帶著罩笠的女子,這個叫趙氏的不知怎么就非要學字,那個石將軍也是滑稽,竟然將自己姬妾放在這里,果然有蠻夫就有蕩妾。

  但他胡母班能怎么辦?只能一并教了,只是晚上自己獨坐時,難免不黯然淚下:

  “我胡母班真的是愧對名教啊。”

  此刻坐在學舍一角的趙娥敏銳地感受到了這個胡母先生對她的不屑。但她置若罔聞,依舊認真學字,甚至還不時打斷,專門就某個字為何這么寫而詢問胡母先生。那個胡母先生雖然吹胡子瞪眼,但還是耐著解釋。

  很好,她趙娥就喜歡別人討厭自己,又奈何不得自己的樣子。

  那趙娥為何一定要來學舍學字呢?

  趙娥是常山真定人,其父是黨人門生,雖不顯達,但家境和睦。從小父親就給了趙娥足夠的愛,但只有一樣,無論趙娥如何懇求,其父就是不給,那就是教趙娥識字。

  所以對趙娥來說,像父兄一樣知書懂禮,一直是她心中的一個夢。每當父親專門與兄長討教經義時,她只能在別屋默默羨慕。每當這時,她那頑劣的弟弟總會貼心靠過來,讓她教他射箭。

  對這個弟弟,趙娥也是疼愛。他與自己一樣,都愛武藝,只是她趙娥是只能愛武藝,而她這弟弟是因為姐姐愛武藝,他要與姐姐作伴才習的武藝。

  想到這里,他又想起遠在真定的家人。

  兄長,你還繼續讀著父親留下的經嗎?弟,你還像過去那樣帶著伴當們招搖過市,學人做將軍嗎?

  你們知道嗎?趙娥很想你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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