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干凈單純的一雙眼睛，干凈得就像不曾沾染塵埃。或者說，是不曾沾染那令她惡心的污穢。但這也難能可貴了。
此時此刻的彤娘，或許并不會喜歡那腰纏萬貫的貴公子，也不會欣賞權勢滔天的攝政王，但她的心思會為之觸動的，則正是如此一雙對她沒有算計、沒有貪欲、沒有恃強凌弱、沒有隨意欺辱的一雙干凈的眼睛。
她的心里立刻激揚起一陣好感，在瞬時間，就對眼前人留下了極好的印象。
而在聽過她的提醒后，眼前的青年也趕緊反應了過來，他將藥碗遞給彤娘，自己則迅速起身。他向后倒退著與床榻拉開距離，則自然就與彤娘隔開了許多。
他們之間不再如同方才般靠近，也無法再像剛剛一般仔細地觀察對方。如今在彼此都陷入羞澀之中的時候，只剩下偶爾地一瓢、一瞥與一瞄，朝對方投過去半束查探的目光。
可就是這短暫地拋擲，也會在某些時刻產生了交匯。每當四目相對的時候，兩個人便如同被驚雷點中一般，渾身發個霹靂，從眼角眉梢到四肢百骸，竟驚詫得不知該做出什么表情、或是往何處去放置。
該怎么辦呢？他/她好像發現我在偷看了……
心臟的跳動一下子拔高了速度，跳得快要突出胸腔來。他們屏氣凝神，恨不得聽見走廊里遠遠地飄來腳步聲，又在長久的沉默中再遠遠地飄走。
靜，套房里安靜得落針可聞。
不知是誰率先咳嗽了一下，這才打破了這令人心肺震震的沉默。率先出聲的是戴一松，他搶在彤娘前面，趕緊拋出來一句：“姑娘用完藥了，我先退下了。”
好像說得再晚些，就會令他原地失去了呼吸一般。而哪怕是告辭之語，他亦是不敢抬頭，那躲閃的目光猶如森林深處的小兔子，時刻警惕著任何的風吹與草動。
他不只是害怕，更是懷有著對其所處的大自然的敬畏之情。而這些情緒，投射到眼前的彤娘身上，那便是對于禮法的恪守，與家風教誨下，對于女子的尊重。
他是由老母親一手帶大的，所以比常人更要孝順許多。戴一松還記得，自己曾在母親面前起誓，此生要娶一位賢妻，二人夫妻恩愛、相敬如賓。
也由于見多了拋妻棄子的事例，所以內心樸素的正義感使他對之懷有深深的不屑。他個人覺得，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當仰不愧于天、俯無愧于地。欺負相對弱勢的女人，算什么本事？
而這份正義在實際操作中，便會成為無意識下的尊重，即不越矩，不出格，不能四處亂看，不能面生雜色、心有雜念。
那都不符合他內心所堅持的標準與道德。
一個人的內心所想，往往會外化為行為與表現。就在戴一松感覺不到的時候，彤娘卻已經被他所深深吸引。從彤娘的視角來看，這是一個令她“感到舒服”的男人。
這份“舒服”并不是來自戴一松正值青春的年齡，也不是他生得清秀的樣貌，或者說與他直白可觀的身份、地位、財富多少都沒有關系，而是最最根本卻也無比重要的道德標準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輕輕地呼出了一口氣，彤娘向眼前人揚起一抹微笑。她趕在戴一松想要飛速離開此地之前，抓緊開口問道：“這位公子，不知你姓甚名誰啊？”
“啊？”被問的一愣，戴一松下意識地抬頭看向了彤娘。他立刻就紅了雙頰，迅速低下頭去，喃喃地解釋道：“我不是公子，只是這店里的一個小伙計。”
“賤名一個，不怕污了姑娘的耳朵，只管喚我戴一松就是。”
話說得實在，畢竟戴一松往日也差不多就是如此介紹自己的。但他不知道的是，這話對眼前的彤娘來說，卻是不一樣的感覺。
對于同樣是窮苦出身，并且從事過丫鬟生涯的彤娘而言，社會地位的卑微招致了這可怕的經歷，使她的命運急轉直下，變得悲慘悲戚。所以在聽到戴一松的話后，她不自覺地就咬起了下唇。
她深吸一口氣，看向戴一松，心中腦海里響起了陸晚凝的話。陸掌柜搭救于她，將她當個人看待，還為她取了新的名字。
自從改名叫“彤娘”的那一刻起，她便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生從來不是某一刻、某一時便能全全決定的。她的身份地位也不是從骨子里就必須死死設定了的。
她已然逃離了管府那個修羅地獄，那就不能再把靈魂還束縛在過去。如今聽著戴一松的話，使她看到了自己那微忽縹緲的影子。
于是她對戴一松鄭重其事地說道：“何為貴，何為賤？不過是人為給予的定義，且未必符合公理。”
“戴公子，莫要自輕自賤，常言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多年之后，你未必就一定是現在的模樣，興許這朔州城里最得權勢的人，也在你面前威懾不得呢。”
她說得真情實意，倒讓戴一松愣在了原地。他不是沒有過如此想法，但卻還是第一次從別人的口中吐了出來。在這個階級分明、等級嚴苛的世道下，能夠萌生顛覆身份的意圖，幾乎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啊。
可不知為何，他在聽到后，卻并不感到害怕，反而心中激揚澎湃著無法平息的情緒。
他感受到了一股生命力，頑強的、堅韌的，不是別處，正是從眼前床榻上病兮兮的小姑娘身上感受到的。
這種感覺，與陸晚凝帶給他的認知還不同。他知道陸晚凝并不是一般人，所以陸晚凝的大氣與自信，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感覺，她天生就會令人為之折服。
但眼前的姑娘卻不同，她雖是纖細若蒲葦，卻有著泰山無可移的韌性。她骨子里醞釀著最堅韌不拔的脾氣，令人忍不住想要走近些，走近些，走得再近些，好仔仔細細地給瞧個清楚。
這該是怎么樣的姑娘，經歷了怎么樣的事情，才會由內而外地散發出如此氣質？
在這一刻，戴一松對眼前的小姑娘產生了濃烈的好奇。他的心里從此開辟出一個角，放進去了一個纖細卻堅韌的小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