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莽在北宋末年 > 第64章 趙子偁的畫
  黃昏,蕭山縣城東邊。

  綠油油水田廣袤無垠,一陣風吹拂過,稻田里的禾苗隨風折腰,如綠浪翻涌。

  田野中央,一條蜿蜒土路向東邊延伸,沿著這條路,可以直達海邊。

  蕭山縣治下,往東最遠一處濱海小村,靖海村就在道路盡頭。

  土路上,一頭老驢拖著一輛板車,緩緩前行。

  板車鋪草稈,方毫盤坐其中,耷拉腦袋。

  此刻的他,再無半點小圣公威風。

  一身破爛麻衫、布鞋,頭發隨意地用布條箍住,臉色青灰,雙眼空洞無神。

  呂將拄著木杖走在驢車旁,幾次欲言又止。

  五名僅剩的幫源洞老卒跟在驢車左右,他們神情茫然,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么辦。

  金黃余暉灑落,身后,蕭山縣城樓一角,漸漸沒入地平線。

  沿路緩緩前行,無人說話,只聽到風拂過連綿禾苗,發出陣陣“唦唦”聲。

  “為何會失敗?”方毫冷不丁開口,聲音像是狂雷落下前低沉的轟鳴聲。

  呂將輕嘆口氣:“圣公不必介懷,只要我們順利抵達明州,聯絡定海舊部,慢慢積蓄力量,定有重整旗鼓之日......”

  “我問你,為何會失敗?”方毫不耐煩地冷冷打斷。

  呂將沉默片刻,苦笑道:“倉促行事,籌劃不密,以至于落入圈套。”

  方毫盯著他,雙眼布滿血絲,眼神冰涼:

  “萬壽觀被剿、何道人被擒,那封書信明明有詐,你看出端倪,為何不說?”

  呂將一驚,忙道:“當日接到書信,屬下的確覺得太過倉促,有些不妥。

  只是當時情況危急,張苑下令全城搜查,若不盡快運走黃金,遲早被官軍搜到。

  屬下確有疑慮,卻也無法據此推斷后續之事......”

  方毫目光陰鷙,精神變得有些癲狂,一指呂將怒吼道:“你早知張苑借趙莽之手害我,卻知情不報,你才是圣教叛徒!”

  呂將滿臉錯愕,五名老卒也是面面相覷。

  他們都能看出,此時的方毫精神狀況極不正常,像是犯了癔癥。

  赭山遇險,黃金失手,一連折損方七佛、仇道人、王鐵山,連幫源洞老卒也死傷殆盡。

  此次失敗對方毫打擊沉重,以至于讓他陷入癲狂。

  呂將無奈苦嘆一聲,拱拱手,后退幾步,避免讓方毫看到自己,再受刺激。

  卻不想,方毫不依不饒,從草稈里抽出刀,跳下驢車,直指呂將怒吼:“你想借趙莽之手除掉我,好自己做圣教之主!

  你父呂師囊,那個老東西,當年就瞧不起我!

  你和他一樣,從不把本圣公放在眼里!

  圣教是我方家父子所有,你們誰也奪不走!”

  方毫一張臉呈現病態殷紅,喘著粗氣,握刀的手微微發抖。

  有一名老卒想要上前制止,方毫轉身大吼著一刀砍中他肩頸,血噴濺出,染紅方毫頭臉。

  老卒慘嚎著倒地,血流如注,怎么捂都捂不住,身下印染出大片紅漬。

  很快,老卒渾身抽搐,驚恐雙眼睜大,漸漸斷了氣息。

  被血一激,方毫整個人癡怔住,手中刀哐啷掉地,嘴里喃喃念叨什么。

  呂將急道:“還不趕快攙扶圣公上車!”

  余下四人回過神,手忙腳亂把方毫抬上板車。

  呂將看著那枉死老卒,仰頭長嘆口氣,心中泛起陣陣悲涼。

  一行人,在沉默中繼續朝著東邊走去。

  ~~~

  海邊不遠,有一片低矮丘陵,村民們沿山坡挖出階梯狀田地,在地勢平整處搭建土坯草房,形成一處小村落。

  這里便是靖海村,只有三十余戶人家。

  海邊灘涂地,隨處可見擱淺的漁船,破損丟棄的漁網、鉤索。

  海岸水淺,只有幾條小漁船停泊。

  遠處海面,大約三十丈外,泊了一艘四百料海運商船。

  更遠處,錢塘灣入海口,有兩艘四艫海鶻船游弋。

  數日前,折可存率領一個大隊銳卒進駐小村,挑選出幾個機靈的年輕漁民,其余村民暫時遷往別處。

  幾個年輕漁民每日在海邊等候,一旦有生人出現,立即上報官軍。

  折可存率人裝扮成村民,駐扎在小山上,分散四處。

  日落前,折可存提著兩條黃花魚,從海邊興沖沖趕回,一路小跑上山。

  等了幾日,他實在閑不住,每日劃船出海捕魚、釣魚,在海岸邊撿拾貝殼,借此打發時間。

  運氣好時,倒也有所收獲。

  今日便釣得兩條肥美黃花魚,折可存打算交給趙子偁,讓他拾掇干凈烤了吃。

  趙子偁擔心獨自回杭州,路上再遇賊寇,索性厚著臉皮留在折可存身邊。

  倆人倒也談得來,一來二去,很快熟絡起來,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趙七郎,趕快出來殺魚!今日算你有口福,哥哥弄到兩條肥魚!”

  折可存沿著田埂跑過,一腳踢開趙子偁暫居的茅屋木門。

  屋里沒人,折可存沖著山坡下吼了幾嗓子,無人回應。

  “跑哪去了~”

  折可存嘟噥著,把魚掛在屋外,進屋等候。

  長形矮案幾上面,擺滿筆墨紙張書籍,墨跡未干,說明趙子偁外出不久。

  折可存盤腿往草團子一坐,隨手拿起書籍翻了翻,都是些經籍文章,他可不感興趣。

  案幾旁邊擺放書簍,折可存瞧見里邊有一個長木盒。

  折可存突然想起,趙子偁平時對這東西十分寶貝,幾次問他,他都支支吾吾不肯說。

  “一定是好東西!”

  折可存拿出木盒放在案幾上,搓搓手小心翼翼推開盒套,里面擺放一幅紙質卷軸。

  “難道是春宮圖?難怪這家伙藏著掖著不給我看!”

  折可存嘿嘿兩聲,一臉期待,徐徐展開畫卷。

  的確是一幅彩繪全身人像畫。

  一位身材高大、挺拔,氣宇軒昂的中年男子,方額闊面、膚色黢黑,頜下一綹長髯須,一雙睥睨虎目雄視天下,威嚴神情霸氣自生。

  畫中男子頭戴長翅帽,身穿絳紗袍,胸前繡有團龍紋,腰束金玉帶銙,腳穿黑色朝靴。

  折可存呆了呆,目光上移,看到一行端正楷字:大宋太祖皇帝像

  折可存心肝一顫,兩手一哆嗦,畫卷掉落在案幾上。

  “罪過罪過!”折可存慌忙跪倒,沖著畫像拜了拜。

  趙子偁跨進屋子,驚訝道:“折兄,你這是?”

  折可存爬起身,遠遠站在一旁,氣惱道:“太祖皇帝像,豈能隨身攜帶?你想嚇死人?

  若是被人知道,你私藏太祖像,可知是何后果?”

  趙子偁忙收起畫卷,放回書簍,無奈道:“所以我才一再小心,不敢輕易示人。”

  折可存瞪他一眼,從瓦罐里倒了一碗水,咕嘟咕嘟灌下肚,抹抹嘴舒口氣。

  猛然間見到太祖皇帝,那幅畫又是如此傳神,可把折可存嚇得不輕。

  “剛才你去了哪里?”折可存抓過草團子坐下。

  趙子偁立時苦著臉,幽怨滿滿地道:“晌午喝了你煮的瑤柱湯,我這肚子就不安生,跑了一下午茅房......”

  折可存撇撇嘴:“是你身子太虛,我怎么好端端的?”

  剛說著,趙子偁肚子里傳出“咕嘰”兩聲,他臉色一變,緊張地捂住肚子,兩條腿夾緊。

  折可存指著他哈哈大笑:“憋不住就再跑一趟!”

  趙子偁小口吐氣,把肚腸里那股洪流潰泄之感硬生生憋回去。

  兩人對案盤坐,折可存好奇道:“話說,你這幅太祖像,比太廟里那幅畫得更好,哪來的?”

  趙子偁笑道:“此畫,是開寶八年(975年),太祖皇帝召畫待詔顧閎中,于滋德殿所畫!

  顧閎中本就是南唐畫院國手,以擅長人物肖像著稱。

  所用畫紙也不凡,乃是大名鼎鼎的澄心堂紙。”

  見折可存一臉懵,趙子偁只好進一步解釋道:“澄心堂本是昔日南唐國君內宮藏書閣,后主李煜召黟(yī)歙(shè)造紙名匠,于內廷設坊造紙,賜名澄心堂紙。

  澄心堂紙至今尚存,只可惜所剩不多,品相好些的,一張小紙就值十貫錢!”

  折可存一拍大腿:“你就直接告訴我,這畫紙貴比黃金不就完了!”

  趙子偁嘴角微搐,有種對牛彈琴之感。

  “這么說,這幅畫可是寶貝,怎么到了你手里?”折可存追問道。

  趙子偁道:“秦王德芳公見畫像逼真,頗為喜愛,便向太祖皇帝求賜。

  此后,這幅畫便一直由秦王一系珍藏,家父病故后,這幅畫便傳到我手里。”

  折可存長長地“噢”了聲。

  趙子偁拱手道:“前些年,宮里派人詢問此畫下落,有意收回,我推托不知,還望折兄替我保守秘密!”

  折可存拍胸脯道:“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多謝折兄!”

  趙子偁一臉感激,旋即嘆口氣,“想我也是太祖血脈,收藏先祖畫像,卻也得偷偷摸摸,真叫人......哎~”

  折可存頗為同情地道:“當年太祖二子,燕王德昭、秦王德芳,運氣都不太好,否則......”

  折可存搖頭一陣嘖嘖咂嘴。

  趙子偁卻是冷冷一笑:“無關運氣,有心算無心,形勢比人強,僅此而已!”

  折可存瞪大眼道:“金匱之盟人盡皆知,豈可胡說?”

  趙子偁猛地拔高嗓門,憤怒道:“那本就是趙普狗賊欺世之言!

  若無他相助,太宗豈敢逼死德昭、害死德芳,強占帝位?!”

  折可存嚇得臉都白了,手一抓揪住趙子偁衣領,另一手死死捂住他的嘴!

  “唔唔唔~”

  趙子偁喘不過氣,兩手胡亂揮舞,拼命掙扎。

  “你這書呆子!著急下去投胎不成?”

  折可存壓低聲大罵,小心翼翼朝屋外看了幾眼。

  趙子偁一張臉憋成醬色,折可存惡狠狠地道:“再敢胡說八道,哥哥我敲掉你的牙!”

  趙子偁睜大眼連連點頭,折可存這才松開他,弄了一手口水,嫌棄地往他身上擦擦。

  趙子偁臉紅脖子粗,咳嗽幾聲,喝了一碗水才平復下來。

  折可存一臉后怕地瞪著他:“我發現你這家伙,平時看起來連個婦人都打不過,關鍵時刻又好像真不怕死,什么話都敢往外說!”

  趙子偁有些委屈,又有些倔強,小聲道:“世上多的是花言巧語,我偏要說些逆耳忠言!”

  折可存哭笑不得:“真是讀書讀傻了!”

  盯著書簍里的長木盒,折可存皺著眉,又道:“方才看到那幅畫,真讓我覺得有些眼熟,好像最近在哪里見過,真是奇怪......”

  趙子偁眼里閃過些異色,試探道:“有一個人,與畫中太祖像頗為神似?”

  折可存拍拍額頭,苦思冥想:“不錯!就是這種感覺!是誰呢?奇怪~”

  “是不是....趙莽?”趙子偁小聲提醒道。

  折可存一愣,猛拍大腿:“還真是!就是那小子!

  我說怎么感覺最近在哪里見過真人!雖說年紀對不上,但身材、五官樣貌的確很像!”

  折可存滿臉震驚:“不對啊!趙莽為什么會長得像太祖皇帝?根本對不上號嘛!

  巧合!一定是巧合!”

  趙子偁笑了笑,目瞳微閃,幽幽道:“或許吧~”

  折可存越琢磨,越覺得這件事有些詭異,怎么也想不通,索性晃晃腦袋不去想。

  屋外響起破鑼嗓門:“折將軍!折將軍?”

  折可存應了聲,過了會,屋門口,史軍探頭探腦:“稟報將軍,俺從蕭山縣城回來了,有帥司發下的公牒,你快看看!”

  史軍擠進矮小門框,草屋里立時變暗了幾分。

  “這么多?”

  折可存從紙袋里取出一摞文書。

  史軍笑道:“有摩尼教賊人畫影圖。”

  折可存看了幾眼方毫、呂將二人畫影圖,隨手放在一旁,拿起疊文一行行仔細看。

  趙子偁拿起兩幅畫像,看到呂將時“咦”了聲。

  折可存瞥他眼:“你認識?”

  趙子偁忙道:“這太學生呂將,當真入了摩尼教?”

  折可存笑道:“既然是帥司刊發,自然假不了。

  不過,我從未見過此人,從幫源洞到越州,都沒見過他。”

  趙子偁低頭看著通緝告示,嘆息一聲:“沒想到他入了摩尼教,成了反賊,可惜了~”

  折可存又被勾起好奇心:“他是太學生,你也是太學生,你倆認識?”

  趙子偁苦笑:“豈止認識,我與他同年考上太學上舍生,同窗兩年,直到我去嘉興做縣丞,才彼此斷了音訊。”

  折可存道:“照此說,此人前途光明,為何要參加摩尼教?”

  趙子偁唏噓道:“還不是少年意氣,受權貴所惡,謫授梓州路、臨邛縣(四川邛崍)去做個鹽井監。

  后來聽聞,他沒去上任,卻也沒想到,他竟回鄉入了摩尼教......”

  “倒也的確可惜。”折可存嘖嘖稱奇。

  收攏公牒,折可存笑道:“得了幾日清閑,也該干活了。

  史軍,告訴兒郎們,都打起精神,賊人已從杭州潰逃,正在趕往靖海村途中!

  這次,一定要一舉殲滅這伙逆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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