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糜漢 > 第四百三十五章 需守多久 我死之后
  “御敵于國門之外?”

  身為宿將的馬超,在仔細琢磨完這句話后,陡然之間便明白了糜旸的意圖。

  既要御敵于國門之外,怎么會縱敵人入關,又怎么會棄城逃避?

  在明白了糜旸要采取的方略后,馬超臉上浮現了濃重的猶疑之色。

  他知道目前坐在他身前的這個男人,乃是天下間最負盛名的名將。

  糜旸的威名早已經讓他可以跨越輩分的界限,平等對視,甚至傲視于天下間任何一位武將。

  可是盡管糜旸有著如此深重的威名,馬超還是不自覺地對糜旸想要采取的方略感到不解。

  己方實力遠遠弱于敵軍,又怎么能采取處處堅守的策略?

  只是雖然心中有著猶疑,但馬超并未開口勸阻糜旸。

  馬超終究還是十分在意他那敏感尷尬的身份的,他不是糜旸的心腹,那么做很多事就勢必不能暢所欲言。

  但善于察言觀色的糜旸,卻從馬超的臉色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慮。

  察覺到這一點后,糜旸伸手從懷中取出了一份奏本。

  他將手中的奏本交到馬超手中,示意他展開來看。

  在糜旸的示意下,馬超雖有猶豫但還是接過奏本展開看了起來。

  當眼神觸及到奏本上的第一句話時,馬超的瞳孔就不禁收縮起來。

  “今力不足以拒敵,聽當固守漢、樂二城,遇賊令入,比爾間,益州援軍足得救關。”

  單單看這這一句話,馬超便知道寫這封奏本的人,向糜旸獻上了與他想的一樣的計策。

  而在馬超看完奏本中的所有內容后,糜旸又避開半個身子,讓馬超的視線可以從他的身上越過,來到他身后的書案之上。

  此刻在那書案之上,正積壓著一片猶如小山的奏本。

  “《伐蜀文》在漢中散播開來后,引起了漢中內外的一陣恐慌。

  恐慌之下,郡府并州府上下百員屬吏,皆齊齊向我上書闡述他們的應敵策略。

  驃騎將軍你知道嗎,那上百奏本中,大多數闡述的應敵策略,與你方才所講的基本相差不多。”

  聽到糜旸這么說,馬超的神色變得更加猶疑。

  上百員上書的屬吏中,肯定有著糜旸的嫡系心腹。

  他剛才或許還會以為,糜旸不采納他的策略,乃是對他不信任。

  但現在看來,他心中的這點懷疑并非事實。

  而真正的事實或許真的是,御敵于國門之外,才是糜暘真想采納的策略。

  可是這怎么可能呢。

  以糜旸之前所展現出來的韜略,他怎么會不明白自己方才獻出的策略,乃是當下對梁州最好的應敵策略呢?

  很快糜旸的下一句話,便解開了馬超的困惑。

  糜旸定睛看向馬超,用誠懇的語氣對著馬超言道:

  “驃騎將軍,及我諸位屬臣之方略,對目前的梁州來說的確是最佳方略。”

  “可是這個方略,對大漢而言,卻是一個極差的方略。

  現今漢中的防御體系,諸鎮要塞是我兩位恩師所一手打造。

  以他二人之韜略,難道會不知道來日賊軍若攻打漢中之際,會動員出一股可怕的力量嗎?

  今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而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

  這句話是丞相當年隆中對中的一句話。

  而丞相的隆中對出于十數年之前,十數年的魏軍便已經是天下難以爭鋒之勢。

  十數年后的魏軍實力勢必更上一層樓,這點不僅丞相與翼侯知曉,天下人也是知曉。

  可丞相與翼侯既然知道這一點,他們又為何在漢中設下這連綿的防御線呢?

  難道他們不知道,以漢中的國力,甚至以大漢的國力,在這連綿的防御線上與敵軍反復拉鋸,是一件極為不利的事嗎?”

  糜旸的解釋層層遞進,成功讓馬超陷入了沉思之中。

  諸葛亮以戰略思想聞名當世,法正以詭辯莫測的戰術令魏軍喪膽,這二人合力打造出的漢中防御體系,當不會忽略這樣的致命弱點。

  可他們二人卻還是這么做了,這說明有一點原因,讓他們不得不這么做。

  而這點原因,卻是什么呢?

  “謀一時者,不足以謀一世。謀一隅者,不足以掌全局。

  這是當年陛下教導我的話,以前的我并不能深刻體會這句話的含義,但現在我卻漸漸地懂了。

  當年丞相與翼侯之所以要在漢中設下連綿的防御線,乃是他們皆是謀一世,掌全局者。

  魚復與關頭,實為益州禍福之門。

  當年翼侯在布置完漢中的防御線后,便對左右說了這么一句話。

  關頭(陽平關)并不是漢中的生死所在,而是整個益州,乃至整個大漢的生死所在!

  而造成這一點的,就在于人心二字。

  驃騎將軍與我諸臣屬之謀,將每方面都考慮的很周到,但卻忽略了人心這一關鍵因素。”

  “若采取驃騎將軍的謀略,一段時間內,南鄭是無憂的,可是陰平、橋頭、陽平關這些關隘,卻會盡皆落入敵軍手中。

  而在失去這些地方后,我枯守住一座南鄭城又有何用呢?

  賊軍實力強大,以他們強大的國力,他們在拿下諸要塞后,足以將諸要塞守的固若金湯。

  到那時,他們實際上已然奪取了漢中郡。

  最重要的是,當漢中諸要塞失守的消息一旦傳回益州,傳至天下,那么大漢的人心會受到一次劇烈的震蕩。

  人心本就多變,震蕩之下更是難以捉摸,一旦到了這一步,或許我守得住南鄭,但益州難道就不會有人投敵嗎?”

  當馬超聽到這句話后,他霎那間明白了糜旸的顧慮是什么。

  而糜旸的顧慮正是歷史上所實際發生過的事。

  馬超提出的策略,正是歷史上姜維守備漢中時,所采用的辦法。

  從戰術上來說,馬超與姜維的策略并沒有錯,但他們卻都恰恰忽略了人心。

  在歷史上的最后一次伐蜀之戰中,之所以漢軍會一敗涂地,有個非常關鍵的因素便在于,漢軍中出現了一些叛徒。

  但那些叛徒,難道一開始就想著投降嗎?

  人是最會權衡利弊的動物。

  不可否認在三國時期,有許多理想,志向,情感超越利益的感人事跡,但之所以那些事跡感人,原因在于難得。

  對于當世的大部分人來說,他們沒有太崇高的節操,他們就是很直接的,將追尋最大利益當做人生信條,這一點就是那眾多名士也無法免俗。

  不然曹魏,怎么能建立的起來。

  而在這種人之常情之下,最害怕的就是大勢已去四個字。

  歷史上由于姜維的失誤,加上劉禪的昏庸,導致漢中的諸多戰略要地皆落入魏軍手中,甚至蜀中主力在姜維的帶領下,節節敗退到劍閣一帶。

  那種情況下,漢中實際上已經宣告淪陷了。

  而漢中不是尋常的郡,他的戰略意義非比尋常,漢中是守護益州,是守護大漢國都的門戶!

  當大漢的門戶被敵軍占據,當原本依賴的漢中天險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之后,益州中的許多人自然就會感覺到大勢已去四個字。

  正是這一點,才最終導致成都軍心渙散,導致益州有不少人投敵,極大程度上加速了蜀漢的滅亡。

  或許會有人認為當今劉備尚在世,益州來日不會發生歷史上的那種種變局,但這種想法是不正確的。

  第一次襄樊大戰時,關羽水淹七軍,兵圍樊城,將曹魏第一大將曹仁死死困在樊城之中。

  于是乎中原各地,乃至于作為魏王都的鄴城,都發生了大規模的叛亂。

  要知道那時候曹操也沒死,他就率領著十萬精銳魏軍在洛陽。

  難道曹操在中原的威望,會比不上劉備在益州的威望嗎?

  而且相比于當年曹操明面上還有十萬大軍未動用,當今天下人可是都知道益州是沒有主力軍的。

  這一點區別,更會在漢中淪陷后,很可能讓益州陷入動蕩之中。

  不必說益州叛亂四起,只要益州有一處關隘的守將投敵,那引起的連鎖反應,對大漢來說就都是致命的。

  這便是漢中對于益州,對于大漢的意義所在。

  馬超不是愚蠢之人,他在糜旸的提醒之下,明白了糜旸心中最大的顧慮所在。

  馬超難以想象,當漢中大面積失守,大漢第一名將被魏軍圍困于南鄭動彈不得,這兩個重磅消息傳回益州后,益州的局勢會變得如何糟糕。

  “去年大將軍逝世之后,朝中很多大臣建議我接任荊州牧,可陛下卻圣心獨裁,設立梁州令我擔任梁州牧。

  這是陛下對我的信任。

  在關中未光復之前,漢中作為益州的門戶,守護的實際上是益州人心。

  陛下相信我,無論有朝一日局勢如何危急,以我的才能,總會幫他守的住這詭譎莫辨的人心。

  陛下的信任,令我感恩,卻也讓我身上擔負著沉甸甸的責任。

  若漢中沒有這樣的使命在,那么我一定會采取驃騎將軍的策略,甚至有些方面我會做的更絕。

  但這種策略對我,對南鄭來說都是極好的,卻有可能讓大漢陷入萬劫不復之地,那我就絕不會采納。

  哪怕我選擇的路千難萬阻,但我卻絕不會做大漢的千古罪人。”

  糜旸的話語擲地有聲,他說的每句話,猶如晨鐘暮鼓一般一句句敲擊在馬超的心頭,讓他的心中猶如浮現起驚濤駭浪。

  可能常人說這番話,馬超會感到嗤之以鼻,但糜旸說這番話,卻天然地帶著無與倫比的信服力。

  因為當年在那讓糜旸一戰成名的公安守衛戰中,糜旸便是這么做的。

  當年的糜旸與現在的他相比,身為地位早已經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但或許有種叫做初心的寶貴品質,糜旸一日都未丟棄過。

  這種品質,足以讓馬超心生佩服。

  看著馬超因為他的話而陷入神色的巨大變化之中,糜旸知道他今日的目的已經達成一半。

  由于心中的應敵策略,他必須要得到馬超的傾力協助。

  在這種打算之下,他的戰略思想就絕對不能對馬超有半分隱瞞。

  大敵當前,若主帥與大將的戰略思想不統一,那么這場仗還沒打,就已經先輸了一半。

  當然糜旸剛剛對馬超的話,并不是假意誆騙他。

  糜旸是個公道的人。

  他剛剛成為梁州牧的時候,便安插親信,杯酒釋兵權,后來又在境內進行一連串的改革,幾乎掃清了了境內反對他的豪強世家勢力。

  他的這種種行為,本質上都是讓他自己成為梁州真正的主人,他是在獨攬大權。

  劉備對糜旸的這種種行為不是不知道,以劉備的閱歷,他當然也看得出糜旸的心思,可他并沒有因此對糜旸產生疑心,為何?

  因為劉備認為一個州牧,若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屬地,那將來怎么能幫他抵御強敵,特別是糜旸這個州牧的戰略意義太過重大。

  這是劉備對糜旸的信任。

  而正因為如此,當大敵來臨之前,當大漢需要糜旸這個梁州牧幫他渡過這次最艱難的劫難的時候,糜旸就不能退縮,他更不能將個人的利益凌駕于大漢的利益之上。

  糜旸權欲旺盛這是事實,但權力與義務是統一的,對于這一點糜旸不會逃避。

  他是大漢的梁州牧。

  馬超的心神震蕩并未持續多久,不久之后他的臉色就不再變幻,最后歸結為一種神色,那便是——堅定。

  哪管來日難不難,只要有魏軍打,那他陪糜旸一起打一場艱苦的大戰,又有何妨?

  馬超抬頭看向糜旸,他問道:“冠軍侯接下來要超做什么?”

  聽到馬超稱呼自己為冠軍侯,糜旸的臉上流露出笑意。

  冠軍侯在大漢軍中的意義非凡,馬超能以一個軍人的身份,以冠軍侯稱呼他,那么馬超表達出的意味就很明顯了。

  糜旸今日收獲的不再是一個盟友,而是一位可盡情調遣的“屬下”。

  只是糜旸也沒有點破這點,有些事彼此之間心照不宣就好。

  在馬超問完那句話后,糜旸當即拿起一根木棒指向輿圖的一處地方,那處地方正是武都。

  “我已經仔細研究過賊軍的進軍路線,彼之中路、東路軍的意圖暫且不提,賊軍西路軍的意圖一定是想拿下武都郡。

  一旦賊軍拿下武都郡,那么陰平一地就直接暴露在賊軍的兵鋒之下,陰平一地不容有失。

  所以我想驃騎將軍領軍抵擋住郭淮的大軍。”

  聽糜旸這么說,馬超的眼神漸漸瞇了起來。

  他問糜旸道:“需要守多久?”

  見馬超問起這個,糜旸陷入沉默。

  沉吟良久后,糜旸的口中淡淡吐出一句話:

  “我死之后。”

  糜旸的回答,讓馬超一時間側目不已。

  隨后他便笑了出來。

  大漢何時能興?

  當武將不懼死之時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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