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謀千歲 > 第124章 于她而言,茶水落肚,便是一夜抵死纏綿。
  謝不傾沒記住那夢中有何等靈與肉的交纏,只記得最后她看他的眼神。

  清淡,平緩,并不如何糾纏難分,只是那樣靜靜地落在他的身上。

  如一衣帶水的溫和,似畫卷用石色染出的留白,輕云拂素月,了可見清輝。

  就像是往日里她看他的眼神,褪去重重云遮霧繞的假面,不帶憎恨,不摻討好,亦無一絲……情意。

  他伸手要握她的手,卻見她往后一步,縱使身后萬丈深淵,她也毫不猶疑,驟然跌落。

  山高海闊,人間星河,莫別過。

  于是謝不傾驟然清醒,在一片狼藉之中醒來。

  夢中曖色昏昏,醒來迷夢寒涼。

  外頭仍是夜色沉沉,只是狂風深,驟雪冷,整個秋棠居之中了無人聲,黑暗如網一般將他緊緊纏縛,后背情熱時出的汗已然變涼,連帶著心底也一片冰寒。

  那瑩潤的小玉瓶還在他床頭放著,孤冷又安和。

  后腰似乎有些隱隱作痛,大抵是白日里接住那腳滑的小兔崽子,撞得有些重了。

  只是這樣的疼痛謝不傾從來不放在心上。

  他微垂著眼,將那玉瓶攏在掌心,下意識地用力了,卻又松開了力道——這玉瓶如她一般,嬌嫩易碎,經不了大力氣。

  許是夢中荒唐,他憶起許多畫面來。

  她驚魂未定地趴在自己懷中,如鴉羽一般的眼睫不安地顫抖時的矜貴嬌氣;

  她被自個兒狠狠壓在門板后,制住了雙手,闔著雙眼微顫輕喘時的生嫩可憐;

  她生氣時擰幼嫩雙眉,快活時舒展唇角,難受時垂下雙眼。

  樁樁件件他好似都記得清楚,想她一人千面,想她心有千千結。

  這般如此,最后墜入深淵,再別過?

  不,這不成。

  想都別想。

  謝不傾坐了起來,平素里如高嶺之花似的玉容染上微微的頹色,散落的發遮住他微垂的眼,卻遮不住他身上漫出的陰鷙郁郁。

  反復夢魘叫他有些頭昏,心口又開始反復地疼痛,謝不傾輕輕壓住心口,吐出胸中的郁氣,眼角酸澀無比,然后點點溫熱落在他的手背。

  一滴,兩滴……四五滴。

  那溫熱是順著眼角滑落,謝不傾以指腹輕輕一拭,便瞧見連綿的殷紅纏繞指尖,與他指腹的朱砂痣混在一處。

  他再眨了眨眼,連眼前都被染得鮮紅。

  “非夜。”

  謝不傾的召聲入耳,一直在外頭暗處候著的娃娃臉錦衛躍下檐角,在外頭應聲:“大人,屬下在。”

  “備水,更衣。”從屋中傳來的聲音有些低啞。

  非夜是他唯一的近侍,聞言也不覺得奇怪,去外頭備了熱水進來,目不斜視地捧到謝不傾面前。

  屋中有淡淡的血腥氣,非夜心中有些驚疑不定,便見謝不傾蒼白的手放在盆中。

  非夜垂著眉眼不敢多看,那水面卻借著外頭一點搖晃的光,折射出一晃蔓延而開的血色。

  他顧念主子,經不住抬頭去看,正好瞧見謝不傾只身披一件單衣,形銷骨立,俯身闔眼,欲捧水凈面的模樣。

  謝不傾的眼角有血珠滑落,滑過他略顯得有些瘦削的顴骨,沾紅了他的霰雪封霜,最后滴滴沒入盆中,觸目驚心——那血,是從謝不傾的眼中滴落的。

  非夜自知主子從不落淚,那這血……

  聽著謝不傾略顯得粗重紊亂的呼吸聲,非夜心中陡然一震——難不成,是又毒發了?

  他跟隨謝不傾出生入死數載,自然知道謝不傾身中奇毒多年,每月皆以藥丸壓制毒性。

  非夜身上有隨時備著應急的藥,立即將那藥翻了出來,雙手奉上。

  謝不傾卻淡聲道:“此藥已然無用了,日后不必再備了。”

  這話卻引得那鉆心的疼癢感順著心底一路蔓延到喉管,謝不傾以手壓著唇角,抑制不住地輕咳兩聲。

  非夜分明看見更多的猩紅從謝不傾的唇角溢出,沾在他沒有一絲血色的肌膚上,愈發鮮艷,心神大震。

  “大……”

  謝不傾卻一揮袖:“下去罷。”

  非夜不會忤逆,心中縱使千言萬語,卻也只能躬身退下。

  關上門,非夜聽了一夜的風雪寂寥,亦聽了一夜的咳聲。

  *

  明棠一夜亦睡得不安穩,只覺得夢中翻來覆去,一時重成籠中鳥,被束在金籠之中不得出,一時又從高處墜落,一夜恍然。

  四更天的時候,她實在心煩意亂,再睡不著,干脆起身坐著。

  鳴琴素來是在她腳踏邊打著地鋪的,聽著小郎君一夜呼吸不安,頻繁地翻身,早沒了睡意。

  待聽她醒了,鳴琴自己也披著衣裳起了身,端著燈過來看明棠:“小郎如何?”

  明棠只壓住心口,倦極地嘆息:“大抵是思慮太重,一夜不得安眠。”

  鳴琴見她神色委頓蒼白,有意勸她再睡一會子,但明棠已然是睡不著了,索性起了身,去了書房排策。

  鳴琴為她掌燈磨墨,明棠扶著額慢慢地寫畫接下來的安排。

  她慢慢寫著,不知為何,又想起來謝不傾白日里離去的背影。

  那時候她雖羞憤,只是后來回了瀟湘閣,又想到自己將謝不傾狠狠撞在了圍欄上的事兒。

  她再是輕,也是個大活人;謝不傾再是武藝高強,也非銅皮鐵骨,她恐怕將謝不傾撞傷了。心中幾度天人交戰之后,她還是捧了活血化瘀的脂膏,在門口攔住與明宜宓分別的魏輕,厚著臉皮托他將脂膏帶去給謝不傾。

  不知送沒送到?

  若是送到了,他那樣狂妄,又可看得上這種小物?

  漫無邊際地想了好些這些沒用的東西,等明棠驚覺之時,她寫字的手已然停了許久,筆尖凝著的墨滴點了好幾點在素紙上,將原來的筆跡染得一片狼藉。

  大抵是今夜沒睡好,所以思緒才這般紊亂罷。

  明棠沒太在意,只是將紙扯了,重新寫了一份兒。

  因不見拾月的身影,明棠隨口問起,鳴琴便也答了:“二更天的時候,拾月接了外頭的信箋,說是西廠喚她回去一會子,她便去了,這時候還未歸。”

  明棠點點頭,沒再多問。

  拾月雖好用,卻到底不是她的人,多少要受西廠掣肘,她得尋些法子,另外再尋些人來用。

  她從抽屜之中取出從謝不傾處拿到的那一枚玉令,擺在桌案上細看了一會子,心中已然有了個新的計劃。

  解決了此事,明棠又想起另外一樁事來,她眨眨眼,輕聲喚道:“你去,叫阿麗洗浴,在暖房等我。日后也不必再這般死死關著她,叫她如之前一般可隨意走動就是。”

  鳴琴有些不解,輕聲嘟囔:“關的好好的,怎么又放出來?”

  明棠笑了:“自是要她侍寢。先前關她,是為磨她心志;如今再放她出來,是為叫她顯現自己用處。”

  在阿麗被逮住的第二日,明棠便給她喂了藥,她渾渾噩噩的,一點兒也不記得被謝不傾逼問的事情,并不知曉自己已然敗露。

  明棠也試探過數次,阿麗只記得自己與齊照私通一事敗露,因此失寵,被吩咐關在屋中,這正中明棠下懷。

  那頭的局已然動了,阿麗這顆棋子也冷待夠了,正可使用。

  情之一字,最好布局。

  鳴琴有些不大開心,卻也下去安排了,明棠便又尋出先前多制好的“醉生夢死”來。

  她沒謝不傾那指頭功夫,只能借這醉生夢死,叫阿麗大夢一場。

  只是看著那藥丸子圓溜溜的模樣,明棠不知怎的又想起那一夜因阿麗與這“醉生夢死”,與謝不傾生出的浪蕩來。

  細碎的記憶與畫面皆混在一處,明棠紅了臉,連忙晃晃頭,將那些記憶全從自己腦海之中晃蕩出去。

  *

  阿麗整日被關著,日夜早顛倒了,這個時辰也睡不著,只是靜靜地躺在床榻上,怔怔地思索不知前路的未來。

  死寂之中,忽然聽到外頭鎖頭被撥弄的聲音,阿麗原以為是送三餐的人來了,只欲閉上眼睛裝死,卻聽到鳴琴熟悉的譏誚聲響起:“既然醒著,就起來好好洗洗,洗干凈你那身骯臟皮子。”

  阿麗正不知這是何意,就見鳴琴將手里一套新鮮的衣裳擲到她的身上,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拈酸吃醋:“真不知小郎君掛念你什么,先前不肯殺你,如今才關這幾日,又巴巴地喊我來叫你。”

  阿麗一怔,黯淡的眼中忽然迸發出神采來:“小郎,小郎原諒我了?”

  巨大的喜悅將她沖得頭暈目眩。

  鳴琴好似因她這話更生幾分厭惡之色,只是冷哼:“誰管你是不是,快些!莫要叫郎君等急了!”

  她說著就要走,阿麗也急的厲害,連忙從床榻上翻身下來。

  阿麗動作太急,險些跌倒,卻全然顧不上自己,只是牢牢地護著那一件新衣裳,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跟著鳴琴往外走。

  待她洗漱一新,穿了賞賜下來的衣裳,妝點了妝容,忐忑不安地進了暖房,便瞧見明棠側對著門口看著手中書卷的模樣。

  小郎君大抵也才沐浴過,身上有些淡淡的皂角香脂之氣,聽了她進來的聲音,淺淡的一眼便橫了過來。

  數日不見,阿麗卻已然覺得如隔三秋。

  這張在她夢中腦海里描摹過千百遍的容貌,如今又在燈下案邊,靜靜候她。

  安然,溫和,明棠的容貌甚至比她記憶與想象之中還要更盛三分。

  這般站著,她甚至有些近鄉情怯之意。

  明棠的目光并不見得多柔和眷戀,只是看她一眼,與上一回同她相見時差了太多——在她的記憶之中,上一回她爬主子床時,與主子幾乎算是抵死纏綿。

  見過這雙仿佛藏了江南十六州煙雨風流眼染上暖色是何等模樣,這般冰寒便更叫人刺骨,難以忍受。

  兩相對視,明棠的眼并未起一絲波瀾,阿麗心中方才熱燙涌動的狂喜也一下子冷了下來。

  明棠甚至沒有多問一句什么別的,也不曾提起齊照那事兒,好似忘了——不在意的事情,又何必問起?

  正是因此,阿麗頓時明白自己終究是失了心意了。

  可這個念頭一冒出來,阿麗自個兒也覺得荒謬可笑。

  她幾時又曾得到什么心意?

  明棠偏寵自小陪著她的鳴琴,亦愛溫馴的雙采,與她也不過只存些天生的欲意,召她大抵也只是記得她這一身皮囊可口,這才不在意她與齊照如此那般,同在外頭眠花宿柳、尋個妓子又有何分別?又談何什么心意?

  阿麗張了張口,想為自己與齊照的事情開脫一二,想與明棠言盡自己已然后悔知道錯了,可在明棠澄澈安然的目光下,她只覺得自己的一切都無所遁形。

  她張嘴吶吶:“……郎君,奴婢日后定忠心不二。”

  明棠哂笑:“是嗎?”

  這一聲反問猶如掌摑,她慚然地低下頭,便見明棠斟了一盞茶,推向她的方向:“飲茶,便休息罷。”

  阿麗聽她聲音淺淡,沒有一絲溫存,心底漫上細細密密的疼痛,卻也只能順從地上去一口飲盡。

  于她而言,茶水落肚,便是一夜抵死纏綿。

  而明棠卻早已經離開,她自己一個人兀自做著癲狂的美夢,眼角卻不斷有淚劃過。

  悔之晚矣。

  *

  翌日,難得是個大晴天。

  阿麗自然是見不到明棠的面兒,她醒過來時也只看見鳴琴與雙采冰涼不屑的神情。

  鳴琴甚至不大搭理她,只有雙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幾分哀怨:“郎君說了,解了你的禁足了,小廚房也不必你去伺候了,日后你就安心在院子里做個閑人罷。”

  說著,也沒旁人再與她解釋什么,兩人徑直走了。

  阿麗酸痛著渾身收拾了自己,隨意披上外裳走出來的時候,遠遠地瞧見沈鶴然纏著明棠,說要今日去哪里哪里賞玩。

  明棠聲輕,她聽不清楚,只能瞧見她軟和的神情。

  明棠看沈鶴然的神情都比昨夜看她溫暖,阿麗眼角愈發酸澀,胡亂擦了一把臉,匆匆地回自己從前的居所。

  這處有些偏遠,正靠近瀟湘閣的院墻。

  她正心不在焉地收拾東西,便聽到外頭傳來幾聲貓叫。

  她心有所感地走到外頭去,學了幾聲貓叫,外頭便丟進來一個小包。

  阿麗下意識接了,只覺得這懷中小包宛如千斤重。

  阿麗的心一沉再沉,忽然想起來自己昨夜的話。

  她言,自己日后定會忠心不二。

  荒唐,可笑,皆如一記耳光,打在她自己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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