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不傾重新將明棠攬入懷中。
明棠不知他今夜怎生一定要抱著她,很是別扭。
不幸中的萬幸,宮道上無人瞧見——但明棠素來臉皮子薄,干脆當了個縮頭鵪鶉,埋頭在謝不傾的氅衣之中。
他的長衫將明棠一整個裹了起來,泛著一點點淡淡的藥草香,灰塵倒沒多少,明棠呼吸了幾口,好似辨認出一味藥材“靈附子”的味道。
這“靈附子”是配奇毒或解奇毒的藥引,明棠在金宮之中學會的幾種奇毒都會用到。
謝不傾的身上怎會有此物的味道?
只是她的疑惑才剛冒出來,就被不斷傳來的剮蹭痛癢感拉走了思緒。
謝不傾將她抱在懷中,偏生他腰間還配著劍,走動間腰間的佩劍時不時擦過她的腰側。
那佩劍是烏金鑄造,冷硬非常,劍上生魂累累,煞氣逼人。
但明棠怕的不是它帶的命,而是此物著實太過冷硬,就算隔著幾層衣裳,明棠都還能察覺到它的冰涼。
而隨著謝不傾的走動,劍柄時不時一下一下頂在她的腰間,兼以還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墜子佩玉等等。
環佩叮當聲倒是清脆,只是明棠被頂著,滋味很不痛快。
謝不傾頭一回去瀟湘閣里逮她的時候,彼時就帶著這佩劍。
當時那劍柄抵在她的腰側不過一會兒,就將她的腰間壓出一塊兒淤青,接下來幾日都疼的厲害。
明棠也算是吃過它好幾回虧了,只覺得苦不堪言,忍不住想要伸手將它撥開,小小聲地抱怨:“大人,可否將佩劍解下?”
“怎么,嫌它太硬了?”
謝不傾的聲音有些悶悶的,話語末尾卻是一挑,帶了些尋常時沒有的微揚。
明棠覺得不對,可她又品不出這話有什么不對,便也只能就事論事道:“大人能佩劍行走宮禁,自然是大人的權勢,只是這劍柄抵著,小的有些吃不消。”
“你矜貴嬌氣的很,吃不消是應當的。”謝不傾悶悶笑了兩聲,然后才道,“不行,若有刺客,無兵器在手便是送命。”
這話明棠接不了,謝不傾的理由更是冠冕堂皇,既有道理,又沒有半分道理。
明棠深知自己說不過他,只能在心中加倍地盼望速速到雨花臺,不受這折磨。
好在謝不傾的步伐亦不慢,他亦步履從容,卻仍舊有幾分急切之意。
月色灑了他二人滿頭,蕭瑟的冬風卻吹不散有人心頭燃燒的烈火。
宮燈靜靜,疏影交融。
*
明棠與謝不傾解了誤會,卻沒人理會那豁出去好大本事,才終于暗算到謝不傾一回的小小宮妃麗美人。
她被謝不傾一劍斬斷了手指,血幾乎淌滿了半張軟榻。
謝不傾走后,她惶然至極,只覺得自己恐怕命不久矣,富貴險中求,沒求到這大太監的垂憐,反倒要將自己的小命交代在這催命的惡鬼手里。
倒不想謝不傾并無要她命的意思,那幾個錦衣衛甚至給她的斷指草草止了血,免得她因血流不止而死。
之后便沒再多對付她,只在她嘴里賽了塊兒臭抹布,威脅她不許吵鬧,便將她捆成一團丟在角落里。
明宜筱不知這究竟是何意思,又怕又冷,又痛又懼。
她身上的衣裳早被她自己褪去,又沒來得及穿上,如今夜里涼的厲害,那幾個錦衣衛哪會管她的死活?
所有的活色生香沒落到看也不看她一眼的人眼中,倒都在這夜色冷風之中凋零,明宜宓被凍得瑟瑟發抖,連牙關都在打顫。
她自小就是金尊玉貴伺候大的,幾時吃過這樣的苦頭,沒捱到下半夜,便凍得昏死過去。
迷迷糊糊里,好似聽到看守她的錦衣衛在說話。
“大人的意思是,這人還要不要留著?里頭沒動靜了,好似昏死過去了。”
“你不知道,這是那位放進宮里的人,等閑不能輕易叫她死了,否則還需要你我來看著她?”
“你不早說,你說事關那位,西廠之中誰不知道她不能冒犯!若非如此,她早就該死幾回了,不算今日這回,上回在御書房她那行徑便該死了。”
窸窸窣窣的,今夜的任務是守人,錦衣衛輕松的很,不免多說了些閑話。
可惜明宜宓就算聽見,也入不了耳。
這隆冬夜里冷的可怕,西宮之中無人居住的宮殿更是冷寂,沒有取暖的炭盆,更無地龍等物,她冷的要死,后來還發起燒來,迷迷糊糊的,再更多的話就連聽也聽不見了。
*
雨花臺之中卻是一片溫暖。
此處有溫泉泉眼,受這溫泉帶來的熱氣滋潤,整個雨花臺之中一片春意融融,花花草草抽了新芽兒。有幾棵小的桃花樹甚至打了花骨朵兒。
一如上一回來的時候一樣,雨花臺幽靜非常。
明棠上回沒瞧見雨花臺的景色,如今一見,才知在大梁國皇宮之中竟還能有個如此精妙之所在。
花樹影重重,與外頭都好似不是同一個世界。
除卻一個剛從元宵宮宴上下來,帶著淺淺酒意正要入浴的魏輕。
他才換了衣裳,就被從浴池之中趕了出來,連衣裳都沒穿好,滿臉的如喪考妣,與周遭的美好之景格格不入。
雨花臺之中不只一處凈室,謝不傾先將明棠送進了主泉眼“日月池”,這才出來。
魏輕立在庭院之中,瞥了一眼,忍不住撇嘴。
這位九千歲,如今是越發不將皇室放在眼中。
雨花臺是御泉,其中的主泉眼“日月池”更是帝后專用,即便如今雨花臺被賜給了太妃,又成了魏輕的常駐之所,但為敬天恩,其余人啟用溫泉時也只去其他的泉眼凈室,無人敢去日月池沐浴。
謝不傾倒如同逛自家后花園一般,徑直就進了日月池。
只是魏輕又轉念一想,整個皇宮于他而言興許也就和后花園差不了多少,便無話可說了,便只會在原地翻白眼。
他也不系好自己的衣帶,雙手抱胸,見謝不傾出來了,斜瞥一眼謝不傾:“這是解了毒了,迫不及待又來我這雨花臺共度春宵,怎生不進去?”
他說話素來如此混不吝,不過謝不傾今夜也不同他計較。
“清華露,兩壇,再帶些口味清淡能墊肚子的點心來。”
魏輕一聽,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祖宗,您知道您在說什么么?點心好辦,但清華露,還是兩壇?大半夜的,我去皇陵給您偷兩壇?”
清華露是烈酒,更是有市無價的珍稀之物。
這清華露乃是先帝元后親手所釀,口感綿柔,下肚倒烈,酒意極快上頭,不過難得不傷身,甚至還有些養生健體之效,當年也不過只有百余壇。
有些為帝后賞賜給了下臣,有些當年宴請便已消耗一空,剩下的數量亦不多,在先帝駕崩之后便已隨葬皇陵。
這大半夜的,去哪兒給這祖宗弄清華露?
“一萬兩。”
“區區一萬兩,叫我去給你做這完不成的事兒,我不……”
“黃金。”
“……至少也寬限兩三日吧,這樣緊急,我去哪找,找不……”
“你父王手里那只私兵。”
“什么也不成——等等,您說的是我父王手中的私兵?”
魏輕已然是一連串拒絕下來拒絕慣了,口中一順,聽到后頭甚至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恨不得將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若是能將那支他想了二十年的私兵拿到手,又何必如當下一般看那老混賬的臉色?
別說是清華露,就是讓他當下胸口碎大石,上刀山下火海,摘星射月,他也都能去給他辦到。
區區清華露,今晚他就是真當真去挖皇陵,也給謝不傾尋倆壇出來。
“半個時辰——不成,至多一盞茶的功夫,我立即給您尋來。”
魏輕方才還是一臉的如喪考妣,這會子便是喜上眉梢,連自己的衣裳都顧不得穿好,瘋了似的往外跑走了。
謝不傾看著他的背影,微垂的眼中有暗流涌動。
此間種種,皆為身外之物。
他從前不懂何為今朝有酒今朝醉,清華露年年都喝,也不曾喝出幾分滋味來。
如今想來,卻是他錯失美酒真意多年。
*
魏輕做事,雖開價極狠,卻樁樁件件都做得極好。
等他提著兩壇清華露,并一個大食盒進雨花臺的時候,果真不曾過一盞茶的功夫,
魏輕甚至很有眼力見地說道:“我今夜不靠近正中了,您愛在哪兒便在哪兒,保管您這夜里見不到我半個人,不打攪您。”
說罷,他擠眉弄眼一番,擺明了是在揶揄,隨后才往外頭走。
謝不傾看著他那模樣,微微勾了勾唇:“你與明家大娘子道阻且長,有這空閑想本督的事兒,不如多想想自己。”
魏輕果然一提明宜宓就要跳腳,謝不傾卻懶怠多言。
他不過微微側頭,就有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錦衣衛提著魏輕的衣領,將他一下子提到外頭去了。
沒了魏輕的聒噪,雨花臺之中又重回一片寂靜。
謝不傾提著那兩壇清華露,輕咳了兩聲,便轉過身回日月池之中去。
*
溫泉池畔總是水汽氤氳。
走進去,不聞人聲,只聽見簌簌流水聲。
略略一眼望過去,朦朦朧朧的水汽后一時間沒瞧見人。
跑了?
謝不傾挑了眉頭,先將清華露與食盒放下,輕聲喚她:“明世子?”
他多喊了兩聲,水池邊才響起來悶悶的嘟囔聲。
“……何事?”
謝不傾循聲而去,這才在溫泉池的一個角落里瞧見明棠趴在入水的玉階上,竟是沉沉睡過去了。
溫泉水暖,渾身暖融融的,會睡著亦是正常。
謝不傾再輕喚了她幾聲,也只聽見明棠含混不清的應對,猜她是這些時日太忙了些,又大病了一場,沒甚松快的時候,心頭微微一軟。
謝不傾便將自己的衣衫也褪下,下了玉階到池中,拿了一邊的香胰子,親自為明棠洗漱沐浴。
明棠的發絲同她的人一樣柔軟,謝不傾蒼白卻精瘦的手在她的發上輕輕揉捏,竟當真是在為她洗浴。
明棠似是察覺到有人在擺弄她的頭發,微微地躲了躲,這一躲差點從玉階上滾下去,不偏不倚,正好落入謝不傾的懷中。
這樣一跌下來,明棠才終于睜開了眼醒了。
她剛剛睜眼的時候,一雙風流眼之中還微微有些迷茫,愣愣的看了面前的人一會兒,這才想起來自己究竟身在何方,然后才察覺到自己身上的中衣已經沾水濕了,蒼白的面頰上浮起兩抹薄紅,連忙往后退去:“……大人。”
謝不傾骨節分明的指間還沾著些泡沫,身上的衣裳也被她撲騰間打濕了不少,只是看她一眼:“過來。”
分明不是多么命令式的語氣,甚至在這水氣氤氳之中顯得有幾分軟和。
但看著謝不傾唯有褪去衣衫時,隔著一兩層薄薄的中衣才能顯露出的肌骨分明的上半身,即便他的面上毫無緊迫之色,明棠卻依然在那一剎那覺得自己仿佛落入牢籠的羔羊。
她微微在原地愣了愣,謝不傾便已經勾起了唇角:“明世子應當聽話些,得明白自己身在何處。”
明棠曉得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咬了咬唇,心想只當被狗咬了,還是往他的身邊去了。
只是她提心吊膽著,卻沒想到這老東西沒動手動腳,當真是在替她洗浴,將她的發洗凈了,又將身上也擦干凈。
這溫泉之中的水實在暖融融,又比外頭暖和許多,明棠著實有些不愿意離開。
謝不傾卻將她一整個從水里抱了起來,用大毛巾子一裹,放在一旁的軟墊上。
軟墊下就是地龍,暖融融的。
“小小年紀怎么還跟孩子一樣似的貪圖暖和,可要曉得這溫泉之中雖是暖和,水汽卻重,若入了骨頭縫,也是會遭風寒的。你這身子你自己明白,如通紙糊的似的,還不好好愛惜?好些上去,將身上擦凈了穿衣裳,再過來吃東西。”
明棠聽著他這些話,倒覺得如同家里的老嬤嬤一般念經似的。
想起來小時候鬧騰,爹爹和阿娘也是這樣念自個兒,明棠便有些發愣,待反應過來,手里已然拿了干凈的衣物。
穿了衣裳,到底是鬧騰半夜,有些餓了。
一邊的桌案上擺著食盒,明棠過去打開了,瞧見里頭都是清淡的小點心,便吃了兩個。
她嗓子眼兒細細,常常咽不下東西,順手拿了食盒邊的水壺,倒水出來喝。
瞧見她倒了水,謝不傾的眸色微微一暗。
他還沒想個法子誘哄她喝清華露,她倒自己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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