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進倉家就是普普通通的農家院舍。
三間土坯正房,院子西南角是豬圈,影壁后面靠東墻是糧囤,家里一直收拾得很干凈。
可是現在院子里一片狼藉,就像剛剛被鬼子掃蕩過。
就連被母親視為生命的幾只老母雞,家里的油鹽醬醋可全都是老幾位屁股里拉出來的,現在居然也羽毛紛亂,橫尸當場。
留著過年的兩只大公雞,殉情而死。
水缸,以及咸菜甕,稀碎。
家里的大黃狗成了三條腿,另一條狗腿蜷著,一走一跳,還伴隨著痛苦的哀鳴。
三間土坯房,中間是堂屋,東西兩間是睡房,可現在睡房的木格窗欞已被砸碎,露出空蕩蕩的窗口。
一腳邁進堂屋,發現更慘,鍋被搗漏了,土坯制作的碗櫥坍塌,盤碗瓢盆全部稀碎。
“這——”梁進倉氣得手腳亂顫,“是誰干的?”
把家里砸成這樣,直接不讓人活了!
“姓孫的砸的,說你欺負他兄弟媳婦,”小四兒嘴快,揮舞著小拳頭喊著,“他們打咱娘耳光,還用棍子抽咱叔,大哥咱要報仇——”
小四兒的嘴被母親捂住了。
“去去去,都上西屋,老老實實待著,誰也別亂說話。”
母親把丈夫和三個兒子趕到了西間屋。
然后,帶著大兒子和閨女進了東間屋。
進來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一兒一女在她面前站好。
氣氛壓抑而凝重。
“娘,我沒有——”
只是話剛出口,母親就伸手按住他的胳膊,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娘知道你沒有,你干不了那樣的事,娘的兒子娘知道,俺兒不是那號人——”
鼻子一酸,母親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淚簌簌而下。
極力壓抑的抽泣讓母親微微顫抖,花白的發梢也在跟著顫動,梁進倉發現,母親的白頭發又多了些。
最讓他難受的是,母親臉上有掌印,還有道道抓痕,可以想到當時挨打的場景多么慘烈。
生活的不幸和艱難讓母親成了一個鐵人。
梁進倉清楚的記得,八年前父親咽氣的那一刻母親哭得撕心裂肺,但是從她擦干眼淚處理后事開始,到現在為止母親再也沒掉過一滴眼淚。
可是現在母親又哭了。
英子跟著哭成淚人。
母親從背后摸過一個青花包袱,都給兒子包好了,衣物,干糧,家里僅有的現金和糧票。
這是兒子遠走他鄉所有的家當,能不能活命,就看他的造化了。
梁進倉認得這個包袱皮,這是父母結婚的時候,母親的嫁妝,記得母親介紹過,當時是買了一對包袱。
包袱包福,就是把福氣包在里面,寓意著姻緣美滿幸福。
母親把包袱遞到大兒子手里:“老大,你走吧,再也不要回來,到哪里落下腳了,給家里來信,過兩年娘去看你——”
“娘——”哭成淚人的英子驚叫一聲,一把抓住母親的胳膊,“不能趕大哥走啊,到外邊舉目無親,大哥怎么活啊!”
母親目光堅定的搖搖頭:
“必須走,留下才是沒活路,這種事一旦出了,就是一輩子扣在頭上的屎盆子,死了都揭不下來。
老大這一走,娘的心都要撕出來了,這些年家里有事就是跟他商量,老大就是娘的主心骨啊——”
母親的眼淚又是控制不住地流下來,英子抓著母親的胳膊已經哭得要脫力了:
“大哥走了,我也不活了。”
“你也走。”母親變戲法似的又從背后摸出一個青花包袱,跟兒子那個是一對,這里面包了閨女的衣物。
“出了這號事,老大那親事也就黃了,娘知道你對老大有意,你倆就一起過吧,出去也有個照應!”
“啊?”英子沒想到母親居然還有這樣的安排,一下子呆住了。
淚眼婆娑,陰晴不定,收不住腳步的淚水流經之處,可見兩片飛紅快速隱現。
畢竟她才十五,即使現在飛來橫禍大事當前,當面突然提出這事也是讓她面紅耳熱,羞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再也不敢正眼看大哥,說話的聲音比蚊子哼哼還要弱不可聞:
“大哥,我覺著咱娘說得對,還是出去躲躲吧!”
“躲什么躲!”梁進倉把英子死死抱住的包袱給撕出來,倆包袱扔到炕上。
“娘,你總得聽我把事兒的前因后果跟你說清楚吧!這事沒那么簡單,是有人在背后害我。”
“你知道是誰害你?”
梁進倉把宋其果那事又跟母親說一遍,末后結論是,周寡婦陷害自己這事,十有八九就是宋其果在背后搗鬼。
母親一聽是宋其果背后搗鬼,一下子急了,又把炕上那倆包袱抓起來:“走,必須走,趕緊走,姓宋的一根指頭就能碾死咱們!”
英子滿臉悲痛狀,忙不迭的去接包袱。
梁進倉把她的手給打了回去,接過包袱又扔回炕上。
“娘,我還沒說完呢。”
接著又把賈家兄弟受宋其果指使的事兒說了。
母親一聽賈家兄弟成了幫兇,立馬開始哆嗦,最后聽說賈大很可能就在外邊暗處盯著,想跑也跑不了,直接腿一軟,癱倒在炕前。
“跑也跑不了,難道就死路一條了?”被生活鍛壓成鐵人的母親,從來沒這么絕望過。
“放心吧娘,我能解決這事。”梁進倉把母親拉起來,“他們弟兄五個拿著棍子漫山遍嶺找我,現在不也老老實實把我送回來了嘛!”
“是啊,送回來了。”母親依然是止不住的顫抖,“可是送回來為什么還在外邊堵著?”
“這事說來話長。”梁進倉還要去西屋安慰繼父和三個弟弟,就朝妹妹說道,“英子,你跟咱娘說說怎么回事,我上西屋看看。”
英子靠在炕梢,扁著小嘴不說話,只一個勁兒偷瞄炕上那倆包袱。
“英子,你大哥怎么解決的?你跟娘說說。”母親抓過閨女的手攥著。
英子心不在焉地把大哥說的那一套跟母親學了一遍,諸如曹操大戰馬超一類。
說得母親很懵,她又不聽評書,哪知道曹操打展麻超是怎么回事。
不管展麻超和曹操誰打過誰,跟今天這事又有什么關系?
出這么大事,能這么輕輕薄薄就過去了,煙消云散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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