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里的火把照亮夜幕,在這片平原上,它的存在顯得那么突兀。
為何在這里會有一支軍隊駐扎?
嘉年心存疑惑,隱匿身形靠近。
他悄悄來到高處,向下望去。
軍營中一共有十二座營帳,大概有三百來人。
嘉年蹲在放哨的死角,目光隨著一名喂馬的糧草官往西邊看去,那里有一座馬廄,里面有五十多匹戰馬。
巡營部隊披甲執戈,火光照亮他們手中的兵刃。
火頭軍的營房中飄出陣陣肉香。士兵們圍繞在火堆旁,觥籌交錯。
嘉年看了一眼馬廄,里面的戰馬都是良駒,以它們的腳程,最多半天就能抵達蛇首山。
在行營中央,有一座最大的營帳,應該就是這支軍隊的將領所在。
嘉年繞到這座營帳后,以手指割開一道口子,朝里面望去,一個紅披風人影背對著他。
他施展神通,順著裂縫潛入,移動到案幾上的燭火中。
李巡正在喝悶酒。
他三四十歲的年紀,相貌清矍,頷下留著長須,有一張標準的文士臉。
他眉頭緊鎖,目光糾結,盯著案幾上蛇首山的地形圖。這張圖比李海繪制的更加精細。
原來梁夢國早就知道蛇首山的事。
可為何又在此按兵不動?
況且就這么點人,能去討伐占山為王的千年巨蟒?
嘉年沒有在李巡身上發現任何法寶,方才逛了一圈大營,同樣未曾發現能夠斬殺妖魔的神兵利器。
這支部隊不是來討伐巨蟒,他們有別的任務。
嘉年心中生出一種不好的猜測。
燭光一閃,嘉年來到李巡身后,伸手按在李巡腦后玉枕穴。
李巡察覺到異樣,眼中醉意頓去,伸手就要去拔桌上長劍。
嘉年指下用力,李巡只覺一陣頭昏目眩,眼冒金星。
嘉年冷冷說道:“別動。”
李巡去抓劍的手放下,冷靜問道:“汝為何人?膽敢擅自潛入我軍大營,就不怕殺頭嗎!”
嘉年冷笑:“你做了虧心事,就不怕鬼來敲門嗎?”
李巡心臟快速跳了兩下,神色保持平靜。
他冷哼一聲:“裝神弄鬼!私闖軍營,威脅將領,依律當斬!”
嘉年輕笑一聲:“哪個律法?”
李巡說:“自然是我梁夢國國法!”
嘉年問:“你們的國法中可有任憑生民罹難,見死不救,這一條?”
李巡目光閃爍:“你……說的是蛇首山?”
“你果然知曉。”嘉年緩步繞到他面前,面色冰冷。
李巡驚訝,竟是一個少年。
他眼珠一斜,伸手拔劍。剛摸到劍柄,手就立刻縮了回來。
百鍛鋼打造的寶劍摸上去像是燒紅的鐵烙。
李巡張口大喊:“來……”
嘴里剛吐出一個字,就被嘉年卡住脖子拎過案幾,吊在半空。
門外侍衛聽到帳內有異響,卻沒聽清是什么。與旁邊的同僚交頭接耳一番,站在門外詢問:“將軍可有吩咐?”
他們知曉李巡自從被貶謫之后,心情一直不好,時不時借酒澆愁。
此番說不定又是說什么醉話。冒然闖進去,鐵定會挨一頓臭罵。
嘉年瞧了眼掙扎的李巡,朝帳外開口道:“沒你們的事,站你們的崗!”
嗓音竟與李巡十分相像。
“遵命。”侍衛答應一聲,與同僚對視一眼。
將軍果然喝醉。
這座軍帳除了辦公,還是李巡的臥房。闔上門簾后,平常說話外面根本聽不見,除非大喊大叫。
嘉年抬起另一只手,雙指一并,袖中飄出一道符箓在空中化為一道水幕包裹住帳內空間。
這樣一來,無論李巡再怎么喊,外面也不會有人聽見。
嘉年松開手,李巡摔落在地。
他一手摸著脖子,一手按住案幾,驚魂未定。
“你是修士!”
嘉年瞇起眼問他:“蛇首山那邊的事,你知道多少?”
李巡站起身,面有苦色。
“蛇首山之事乃朝廷秘聞,在下知曉不多,來此也是奉命行事。”
嘉年問:“奉誰的命,做什么事?”
李巡的臉如一口苦酒下肚。
“奉陛下之命,七月十四抵達蛇首山,防止當地村民翻山越界。”
嘉年胸中生出一股怒火,他冷冷地問李巡:“你知不知道,七月十四蛇首山會發生什么?”
李巡臉色更苦:“當地村民,會向蛇首山山神獻祭。”
“祭品是什么,你知道嗎?”
李巡艱難點頭:“知道。”
如果不是還有問題要問,嘉年真想一巴掌拍死他。
“你身為百姓的父母官,不管他們在山中死活,居然還要防止他們自尋生路,讓他們成為那畜牲的口中吃食!如此盡心盡力,怎么不干脆認了它當祖宗!”
李巡憤懣不已,他同樣有話要說。
“留越與我梁夢國交戰八年,邊境死傷無數。蛇首山以西渡過沖茶江,更有獐糜國虎視眈眈。用幾個祭品換來一條千年巨蟒守護邊境太平,能讓我梁夢國少死許多人!”
他死死盯著嘉年:“你們這些山上神仙,怎么懂得我們山下人間疾苦!”
“你說的是人話嗎!”嘉年大怒,差點一巴掌抽過去,“憑你也配說人間疾苦!用一群無辜人的死,換另一群人生。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若真如此,你怎么不去死!”
“說我不懂山下,你就懂山上?!這點事就能換來一頭修道千年的妖物忠心,你腦子進水了吧!一頭能隨時跑到你家殺人吃肉的豺狼,會因為你給了它幾塊肉就對你死心塌地?
如果它每年只需要幾個祭品,又為什么圈禁蛇首山,不讓人進出。你們的皇帝,又為什么偏偏要你在七月十四去蛇首山攔人?
其中關聯你想不明白?”
嘉年越說越氣,看向李巡的目光不再是冰冷和憤怒,而是一種嫌棄,像是看到某樣臟東西。
“山上修煉成精的妖物吃人,從來不是一兩口就結束,總是越多越好。蛇首山地界內的所有生靈,都是它的食物。別指望它吃完之后,會對你們感恩戴德!”
李巡頹然坐倒在地,臉色煞白,心如刀絞。
他當然能意識到不對,可若不這樣想,又能怎樣。
嘉年冷冷問道:“你們什么時候接到的命令,來這里多久了?”
李巡失魂落魄的回答:“我是三月接到的調令,四月抵達。”
嘉年繼續問:“在你來之前,可有其他人駐扎此地?”
李巡搖頭,說沒有。
嘉年沉思。梁夢國往年不曾派人來守,偏偏這個時候將李巡調遣過來,并且告訴他在七月十四趕往蛇首山。難不成今年的七月十四與往年不一樣?
嘉年問:“你可知那畜生的境界。”
李巡搖頭苦笑:“此等秘事,我一介被貶罪員如何得知。”
嘉年皺眉:“沒用!”
李巡羞愧。
他忽然想起來之前的一件事。
“曾聽陛下與國師李弼大人爭執過,言談中提及過一國雙金丹之詞。國師大人是金丹境。那蟒蛇,想來同樣是金丹。”
這個猜測,跟嘉年發現的種種跡象吻合。
他斜瞥了眼李巡:“既然是朝廷秘事,為什么要告訴我。”
李巡低頭苦笑:“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希望你能做些什么。我成事不足,已無希望。”
嘉年冷哼一聲:“多少還算剩下點良心。”
他收起符箓,身形一閃而逝。
李巡站在原地,悵然若失,心中五味雜陳,想要喝酒。
剛灌下去一口,動作一停,甩手將酒壺摔碎。
“唉!”長嘆一聲,伏在案幾前默默流涕。
做人難,做官難,做個好官更是難上加難。
李巡曾想做個忠臣,做個好官。可惜,兩求兩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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