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高岳與楊姒相遇的第三天,嘉年正在蘇府房內打坐療傷。
有人推門進來,見嘉年還在運功,就沒有打擾他。
把手里的東西放下,又輕手輕腳地退出門外。
嘉年沒有睜眼,但也知道是誰。
天工完相法運轉過四十九個周天,每行一次,竅穴內靈氣就會壯大一分。
經過對蓬萊長生法的推演完善,嘉年的仙法在治愈療傷方面的效果得到極大提升。
日到正午,嘉年行法完畢,肩頭升起道道氤氳紫氣。
他睜開雙眼,眸中寒光凜冽,張口一吐,噴出一線白煙。
白煙所過之處,空氣中響起一道裂帛之聲。
這是他體內的山河靈氣,同時也是劍氣。
鶴翁砍他的一劍,外傷已被鎮壓下去,唯有劍意極難拔除。
李慕雪告訴嘉年,如果嘉年能煉化掉鶴翁殘存的劍意,并不斷培育,等到充盈竅穴內的靈氣盡數轉化為劍氣,再凝聚成劍意,將來就有機會打造出本命飛劍,成為一名劍修!
嘉年彈指打碎吐出的劍氣,有些向往。
到了勾陳洲之后,他沒少吃劍修的虧,忌憚他們的同時,也沒少羨慕。
管你有什么法術,我自一劍破萬法!
何等瀟灑爽快!
他起身活動了下筋骨,到桌邊拿起五云放下的東西一看。
是一封信。
嘉年瞇起眼,感到些許意外。
因為來信人是蘇陽。
信上說他今天晚上會在城南的琉璃樓擺下宴席招待他們,以報答當日的搬書之情。
嘉年走出房門,抬起手里的信件,問院子里的五云和清秋有什么想法。
五云說:“我無所謂。”
清秋果斷回了兩個字,不去。
本來她對那個讀書人還有些好感,可見識過他對待自己家族以及生父的手段之后,就徹底變成了厭惡。
嘉年看了眼信封,笑道:“這個蘇陽還真是個不怕死的,這種時候還敢過來。”
五云撇撇嘴,“他哪敢親自過來,他是差人送來,交給盧先生,盧先生又轉交給我們。”
清秋不屑笑道:“倒是有些小聰明。”
盧高岳是楊姒的臣子,嘉年他們又是楊姒的恩人。
以盧高岳的為人,他絕不會丟掉這封信,更不會裝作沒看見。
嘉年丟出信紙,在空中被一團火焰燒成灰。
“不去就不去吧,本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如今楊姒已經見到了盧高岳,邯曲與楊氏之間的恩怨,跟他們再無關系。
沒必要再跟蘇陽這種人牽扯太多。
嘉年問道:“盧先生定下時間沒有?”
清秋說:“在樂平與鶴翁見面之后。”
“還有十二天么……,我們在那之前離開。”嘉年說道。
清秋點頭:“李師兄和盧先生也是這個意思。”
盧高岳給鶴翁的答復是半個月,在那之后,就是楊姒的登基儀式。
楊氏王朝,將在江南宣布復國。
……
……
夜,荃州琉璃樓。
蘇陽包下二樓最好的位置,擺了一大桌酒席,等待嘉年他們的到來。
他坐在桌前,一動不動,一直等到深夜。
窗外月明星稀,大江流水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浮動的冰。
他起身走到窗邊,朝下方門前望去。
身后有一道嗓音響起。
“別看了,他們不會來。”
蘇陽轉身作揖,道:“拜見鶴宗主。”
鶴翁坐在桌前,夾起一塊琉璃樓的名菜紅燒鯉魚,又喝了口酒,吐出口酒氣,暢快道:“小子們不懂享受,你也一筷子不動,豈不是浪費了這一桌佳肴。”
蘇陽笑說:“我想著要是能原樣還回去,說不定還能退我錢。”
鶴翁被他逗笑。
“你們邯曲國的官兒,都像你這么風趣?”
蘇陽笑說:“只要不涉及到他們的利益,就都是挺會嘮嗑的人。”
鶴翁笑道:“你看的倒是清楚。”
他又夾了塊糖醋排骨,問道:“打算什么時候走?”
蘇陽說:“明日。”
鶴翁點點頭,“不錯。”
因為他也會在明天離開。
既然盧高岳敢放出話來,拿腦袋擔保樂平會來找他,他也沒必要繼續在江南耗下去。
一旦他離開,蘇陽只要還敢繼續留在江南,就一定會死。
鶴翁已經保下過蘇陽一次,還了他幫的一點小忙,沒理由再幫他第二次。
鶴翁不忘補刀說:“你這次離開,以后恐怕都沒機會再回來了,走到這一步,不后悔么?”
蘇陽沉默片刻,眼神明亮,微笑道:“自古忠孝難兩全。讀書人所立修齊治平,修與齊我這輩子就不去想了,惟求治與平。蘇陽所謀無私心,所作所為無愧天下黎民百姓。”
鶴翁倒了一大碗酒,一口飲盡。
蘇陽此語,當浮一大白!
……
……
五日后,荃州渡口。
嘉年一行人整裝待發,他們會乘船離開江南。
這幾日一直跟著盧高岳接待楊氏舊臣的楊姒,重新出現,與諸位恩人道別。
楊姒低頭傷感道:“此去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到諸位恩公,欠下的情,我又該如何報答。”
嘉年說:“謝禮的話,盧先生已經給過。”
楊姒搖頭道:“不一樣。”
恩情不是生意,救人于危難之中的情義豈能用價格衡量?
李慕雪笑說:“那就余著。反正修道之人活得久,我們以后總有機會再見。”
“余著?”楊姒自己又念叨了一遍,展顏笑道:“那就余著。”
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德之人,必得真心。
雙方道別,嘉年他們乘坐的船緩緩駛離港岸。
嘉年幾人站在船頭揮手,岸上的人影越來越遠。
楊姒猛然抱拳,挺直腰板,朗聲道:“諸位恩公,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后會有期!”
她卯足了勁,喊的脖子都紅了。
嘉年五人抱拳,大聲笑道:“后會有期!”
直到他們的船消失在青山綠水之中,楊姒都沒有收回視線。
盧高岳站在一旁等她。
楊姒忽然開口道:“盧伯伯,我想修道,我想成為一名劍修。”
這個答案沒有出乎盧高岳的預料。
他微笑道:“煉劍很苦的。”
“我不怕吃苦。”楊姒目光堅定道。
盧高岳欣慰的點點頭,說道:“好。”
……
……
嘉年他們坐船行了三日三夜。
因為是順著水流行的緣故,等到第四日,他們已經離開江南地界。
以這個速度,再過幾日,就能離開邯曲國。
木船靠岸,船家要補充船上物資,需要暫停兩個時辰。
嘉年幾人走上岸,準備找個地方吃點東西。
前面不遠有一座茶攤,一位面容清矍的老人正扒著一顆茶葉蛋,桌上還有小半碗小米粥。
他回頭看到嘉年等人,微笑招手。
李慕雪站在幾人最前,目光凝重,拱手抱拳道:“鶴宗主。”
鶴翁笑呵呵道:“放心,不是來找你們麻煩,只是正好看見了,跟你們打聲招呼。”
騙誰嘞!
不光李慕雪不信,他身后幾人也沒一個信的。
在他們眼中,鶴翁就是個隨時都會暴起殺人的惡徒。
怪不得山上邸報里說他是野修,真是一點都不冤枉。
鶴翁三兩口吃掉茶葉蛋,喝干凈小米粥,就算碗里還剩下些米粒,他都要用水沖干凈了喝下肚。
好一個節儉的劍道宗主。
他付過幾文飯錢,起身朝嘉年勾勾手指。
“小子,過來。”
見到他抬手,幾人的心差點蹦到嗓子眼。
聽到他說的話,姜芝連忙拉住嘉年,關切道:“別去。”
萬一鶴翁又要殺人怎么辦。
嘉年心里一暖,溫聲安慰道:“鶴宗主要殺人,這里沒人能攔的住。”
他繞過李慕雪,走向鶴翁。
鶴翁轉身,沿岸邊走去。
嘉年快步跟了上去,在靠近他之后,又放緩腳步,落后他半個身位。
姜芝的視線緊緊盯著嘉年的背影,清秋面有焦急的問道:“師兄,我們……”
李慕雪沉聲道:“跟上去,一旦發現他要殺人,就準備出劍救人。”
四人跟在兩人身后,不到三十丈的地方。
鶴翁都懶得瞧他們一眼,開門見山的直接問道:“是誰把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放進你心境中?”
嘉年如實回答:“守歲宮,柑香。”
“柑香,嘉年……,你姓歲十有二?”鶴翁驚訝。
嘉年點點頭。
鶴翁又問:“知不知道如果那頭化外天魔如果脫困,你會是什么下場?”
嘉年說:“知道。”
這點事他心知肚明。
柑香會毫不猶豫地舍棄自己,天地間的一切都會與自己為敵,人間再無立錐之地。
鶴翁腳步緩慢,“我這一生見過不少身上藏著稀奇古怪東西的人。這些東西的力量大部分都對人間有害。若是在平常,持有者還能約束自己不去碰這股力量,可一旦身處險境,就由不得他們不去拼命求活。”
“生死之間,最見人性。”
“有些自以為道心堅定之輩,一開始也是無論如何都不會使用這股力量,但經不住現實一次又一次的打壓與誘惑,最終被偷梁換柱而不自知。”
說到這里,鶴翁斜了嘉年一眼,道:“你還可以。”
差點被他一劍砍死,心境卻沒有一絲波瀾,不給天魔半點可乘之機。
嘉年毫無誠意道:“謝過鶴宗主贊賞。”
鶴翁笑了笑,腳上布鞋在濕潤的河邊泥土里留下一個個腳印。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修士不參與俗世恩怨是有理由的,生死與因果對修士來說不亞于天災。尤其是像你這樣的,稍有不慎,對人間、對你自己都是一場大劫。如果在你接了我第一劍就有入魔的跡象,我會毫不猶豫地滅掉你。即便是現在,我也在考慮要不要砍死你。”
嘉年正經的打了個稽首。
“多謝前輩開恩。”
鶴翁點點頭說:“不是所有大修士都像我這么好脾氣、講道理。”
嘉年真沒什么臉去附和鶴翁這句話。
鶴翁按住嘉年肩膀笑瞇瞇的說:“挨了我一劍還能站著跟我講話,你的運氣很好。”
嘉年頭皮發麻,強笑道:“前輩雅量,是真正的得道高人,愛惜晚輩之心,高風亮節。”
鶴翁拍拍嘉年肩頭,和藹道:“孺子可教。”
他背著手,行走緩慢,姿態就如同山下一個正在散步的老人。
“告訴劍閣的那兩個小丫頭,將來要與雪霽山問劍,隨便。雪霽山喜歡跟人結仇,但從不會攔著別人報仇。”
最后,他拍了下嘉年腦袋,說:“好好修煉。真對某些事放心不下,至少等你境界跟我一般高之后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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