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他們吃完的時候,剛好雨停。
二人下樓結賬,客棧里的人都已經跑光。
掌柜地在柜臺后面算賬,把一顆顆碎銀子放入柜上銅制金蟾形地存錢罐。
他抬頭笑問道:“二位吃好了?”
嘉年一面掏銀子一面笑說:“除了咸菜不夠咸,其他都挺好。”
掌柜的笑說:“一個地方一個口味,公子不是本地人,可能會覺得咸了,當地人吃地倒是正好。您再來我就記得了,保證按您地口放鹽。”
嘉年付完錢,抱拳笑道:“多謝。”
他與朝霽出了門,掌柜數了數桌上地錢,抬頭瞇眼望向二人背影。
“怪了,看著也像江湖人,大老遠跑到這兒來,竟不是為了爭那東西?還是說運籌帷幄,穩操勝券?”
掌柜的聲音不大,但如果是稍微有點功夫在身的江湖人,剛走到門口,就一定聽得見。
他是特意說出來,故意試探嘉年的。
嘉年裝作沒聽到。
鎮子里發生的事,他是真沒興趣。
他與朝霽二人解了馬,踩著青石板路,慢慢悠悠往北邊去。
青石板兩旁的泥濘土路上,踩滿了小水坑一樣的雜亂腳印,有不少都印在了青石板上。
大雨過后,街上又有不少人出來擺攤忙活,有的剛推開門就罵罵咧咧。
原來是某些江湖人習慣了高來高去,不走尋常路,從人家屋頂跑過去,踩壞了人家好多片瓦。
他們這些尋常小老百姓,又怎么敢跟殺人放火慣了的江湖人面對面較量說理,只能在人家后邊罵幾句解氣。
瓦壞了得修,銀子得花,再心疼,日子也得過。
嘉年偏過頭問朝霽:“你聽到他們嚷嚷著在找什么東西么?”
朝霽豎起耳朵聽了聽,說:“好像是搶什么銅鑒,與一個江湖傳說有關。”
嘉年猜測道:“大概又是什么神兵利器,或者絕世武功吧。”
朝霽笑道:“公子高見。”
管他是什么,朝霽都沒興趣。
一個連名都叫不上來的小國家,一群拿著堆破銅爛鐵打打殺殺的小螞蟻,還敢自稱什么江湖。
頂多就一車轍壓出來的小水坑,太陽一出來就沒了。
不值得她來大驚小怪。
嘉年說道:“很早以前,我也想過當江湖大俠。”
朝霽一驚,難道自己的心思被嘉年聽到,說這話是為了提點自己,別看不起這群人?
一定是了。
二人結契,心意相通。
她心中不安,害怕嘉年之后給她穿小鞋,于是便提議道:“公子,要不咱們去把那什么銅鑒奪過來?”
嘉年啞然失笑,“那多欺負人啊。”
他心里哭笑不得。
不過是看到那群江湖豪杰,忽然想起小時候的事,隨便提了一嘴,朝霽怎么腦補出這么多戲。
朝霽感知到嘉年的無語,悻悻道:“公子親自去,是太抬舉他們了。”
嘉年搖頭笑笑,“繼續趕路吧。”
一名衣衫襤褸臟兮兮的少年從東邊街巷的拐角跑了出來,他蓬頭垢面,赤著雙腳,懷里抱著一張餅。
見到嘉年朝霽,他立即停下腳步,劉海兒后一雙黑漆漆的靈動大眼看著二人,黢黑稚嫩的小臉上滿是驚慌神情。
嘉年看了他一眼,牽著馬繼續走。
少年見二人沒搭理他,低下頭匆匆跑遠。
嘉年放緩了腳步,過了一會兒,有一群江湖人從東邊跑了出來。
翻墻的翻墻,上房的上房,就沒幾個走正道的。
他們一出現,街上就一陣雞飛狗跳。
一個頭纏藍色武功帶,穿一身紅衣的拿刀漢子上前問道:“剛才你看沒看見一個小孩兒?”
嘉年道:“看見了。”
虎背熊腰,頭纏發髻,滿臉絡腮胡子,拿著兩把宣花板斧的大漢問道:“在哪兒!”
他嗓音粗糲,喊起來跟打雷一樣。
嘉年抬抬下巴,“這不滿大街都是。”
大漢一瞪眼:“耍你爺爺我呢?”
嘉年無奈道:“爺爺耍你干嘛。”
“臭小子,敢占你爺爺便宜!吃你爺爺一板斧!”
面板一樣大的斧子劈下來,被嘉年用兩根手指輕松拿捏住鋒刃。
大漢心臟一縮,連拉帶拽,板斧就跟焊在對方手上一樣紋絲不動。
嘉年道:“你又不是黃花大閨女,誰稀得占你便宜。就算占了又能怎么的,你告官啊。”
大漢揮起另一只板斧,砍向嘉年的腰。
板斧卻在距離他還有一尺的地方停下,不能再進。
“護體神罡,宗師境高手!”
一眾江湖人驚呼道。
嘉年手腕微旋,他捏著的板斧瞬間變成碎片。
大漢連忙撒手,驚駭后退。
“宗師境高手,如此年輕的樣貌,又帶著婢女……,莫非是無痕公子?!”
“什么!江湖四大宗師之一的無痕公子?!竟然是他!”
“想不到無痕公子也來了!”
誰呀,這是……
嘉年疑惑。
“沒錯是我。”
在沉思了兩秒鐘后,嘉年如是說道。
大漢抱拳顫聲道:“晚輩不知是無痕公子大駕,還請前輩恕罪。”
朝霽掩唇輕笑。
只聽說過狐假虎威的,還沒見過山里的老虎,假裝家貓的。
她這一笑,一眾江湖人更害怕了。
那大漢更是肝膽欲裂。
無痕公子的侍女,曾是江湖中有名的女殺手,花圃一笑。
她一笑,就要殺人,而且被她殺掉的人,死狀都無比慘烈。
紅衣漢子神色驚慌:“小的們見過公子,不敢打擾公子散心賞景,我們這就離去。”
說完,這位好漢就嗖嗖兩個箭步,消失在遠處房頂。
其他人也是各施輕功,跑的沒影。
只剩下那名面色如土的板斧漢子。
嘉年意外道:“還不走?真想讓我殺了你啊。”
大漢眼中又燃起了希望,難以置信道:“公子不殺我?”
“殺你干什么呀,咱倆又沒仇。”嘉年道。
“我……”
絕處逢生,大漢差點哭出來。
嘉年道:“以后跟人說話客氣點,別動不動就要打要殺的。得虧遇到我,要是碰到個脾氣差的,一巴掌拍死你,你就只能到閻王爺那兒喊冤了。”
大漢點頭如搗蒜,“是是是,前輩金玉良言,晚輩銘記在心,銘記在心!”
嘉年擺擺手:“走吧走吧。”
大漢重重抱拳,健步如飛的跑了,矯健的像是頭山魈。
二人繼續牽馬趕路。
嘉年問道:“你說我用無痕公子的名,會不會給他招來麻煩啊。”
朝霽道:“公子用他的名,是給他臉了,他該榮幸才是。”
嘉年道:“別總夸我,我這人不禁夸。”
兩人出了小鎮,騎上馬縱馬奔馳。
走過不久,朝霽喊了聲公子。
嘉年勒馬停步,馬蹄又往前踏了幾步,轉過頭。
嘉年下馬,朝后面招招手。
剛才見過的那個少年小跑到他跟前五丈遠站定,手里還拿著那張餅。
他看了看少年的腿。
這個只比他小了三四歲的孩子腿腳不錯,居然能一路跟上來。
嘉年問道:“那個什么銅鑒,在你手里?”
少年沉默著不說話,只是握緊了手里的餅。
嘉年繼續道:“你要是想活命,就把那東西交出去。”
少年舍不得,有了這件東西,他就有機會改寫自己的命運。
嘉年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看著少年,像是看到了六年前,那個掙扎求活的自己。
那個時候的他,也是求遍了所有人都無用,結果只能等死,然后遇到了柑香。
嘉年問道:“你的功夫,是誰教的?”
少年嗓音沙啞,道:“我師父。”
“你師父呢?”
“死了。”
“怎么死的?”
“被人打死。”
嘉年問:“你想給他報仇?”
“想!”少年想都不想的回答,眼瞳中燃燒著仇恨的火焰。
但他又低下頭,道:“我的仇家不止一個,而且都很厲害,所以我不能把這個東西交出去。如果不能報仇,我情愿死了!”
嘉年能看出,少年說的都是真心話。
他重新騎上馬說道:“你可以跟著我們,但我們不會出手幫你。能否活下來,全看你自己。”
少年依舊沉默,但眼神比剛才更有神采。
嘉年與朝霽駕著馬,速度跟剛才一樣,沒有加快,也沒有放慢。
少年在二人身后跟的很辛苦,腳步卻沒有放慢。
朝霽輕聲說道:“公子,那群人追上來了。”
小鎮方向有幾道身影兔起鶻落,幾個眨眼就追了上來。
能看得出,都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還有兩道身影,比前面的人更晚出現,速度更快。
他二人隨便邁出一步,都有數丈遠,幾乎是貼地飛行一般,眨眼超過前面的人。
“是溶血指方荃跟落花劍神祈山曉!”
“還有前面的無痕公子,四大宗師來了三個!”
方荃大笑譏諷,聲如洪鐘。
“什么無痕公子,那老不要臉的還在灰山趴窩呢,怎么可能來這兒!”
“什么?不是無痕公子,那又是何人?”
朝霽笑道:“公子,你暴露了。”
嘉年無所謂道:“反正也沒指望能憑這個名號招搖撞騙。”
方荃道:“祈老兒,你一把年紀了,早該退隱江湖,如今還出來爭這個做什么?”
落花劍神道:“我要這東西救我孫兒的命,誰攔殺誰!”
身后幾道飛掠的身影勢頭一滯。
整個江湖都知道,落花劍神最是疼愛他的長孫。
只是那家伙,就是一個江湖禍害,糾結了一群江湖上有名的惡徒,帶著他們奸淫擄掠無惡不作。
前些日子他還偷偷闖入江湖中的女子圣地——靜衍宗,玷污了那里的武林第一美人。
被靜衍宗宗主一怒之下,斬斷了全身經脈,點破了氣海,成了一個連起床都不能的廢人。
方荃大笑道:“你那狗屁孫子早該死了,落得那般下場也是咎由自取。你歲數一大把了,何必晚節不保。不過么,嘿嘿,你早就不保了。”
“方荃,你找死!”
祈山曉大怒,背后長劍嗆啷一聲自行出鞘,落在落花劍神手中。
劍神手腕一抖,灑下一片如月色般的劍花,向方荃攻去。
方荃嘿嘿一笑,伸出一手,兩根手指殷紅如血,又堅如鋼鐵,次次點在祈山曉的劍鋒上,發出金戈交擊之聲。
二人都是江湖中大宗師,打起架來自然聲勢非凡,一群江湖高手連忙退避,生怕被殃及池魚。
嘉年他們不管身后情況,繼續趕路。
少年繼續緊追不舍。
他不是沒聽到后面的人喊什么,前面那個騎馬的人,不是無痕公子。
但那人是自己唯一的希望。
“兩位前輩,那人要跑了。”
有人提醒道。
兩名宗師這才暫時罷手,各自冷哼一聲。
“方荃,待到我孫兒恢復,再去取你狗命!”
“嘿,就怕你孫兒要比你先走一步。”
二人不再拖沓,身影加快,幾個起落間已距離少年不足三十丈。
方荃笑道:“小娃兒,別跑了,乖乖把東西放下。”
祈山曉道:“少年,你若肯交出手中之物,我祈山曉定會護你一生周全,并將一身的武功傳授于你。”
若論說話的藝術,祈山曉明顯比方荃高出數籌。
那少年明顯動心。
“還跑。”方荃伸出一指,一道犀利勁氣如箭矢般射向少年腿彎。
“老賊爾敢!”祈山曉劈出一劍,劍氣撞在方荃指力上。
二者罡氣相撞產生的力道,將少年推飛了出去。
他身體不穩地往前躥了好幾步,然后跌倒。
一道如鷹隼般的身影落下,籠蓋了少年。
那是一個須發皆為赤紅色的漢子,生的人高馬大,滿身的戾氣。
他張開大手,抓向少年。
“把東西交出來。”
少年雙腿蹬地,不斷后退。
“你又是什么玩意兒!敢搶爺爺我看上的東西!”方荃連續點出三指,犀利罡氣射向那赤須漢子。
赤須漢子回身一掌,掌力雄渾,與那三道罡氣撞到一起,一時間飛沙走石。
其他幾人見有人搶先出手,便不再猶豫,一同抓向那少年。
雖說有兩位宗師震懾,但在這里的都不是弱者。一旦幾人聯手,就是宗師也得讓步。
若真能得到銅鑒,換得寶貝,日后就算是宗師尋仇又能奈我何!
落花劍神也是從年輕一輩中過來,那些人在想什么,他大致能猜得到。
他冷哼一聲,手中劍招變化,灑下大片劍光,如繁花落下,當中又透著森冷寒芒,美麗而致命。
嘉年停下馬,看著那群人打架,疑惑道:“為什么他們都自稱爺爺?”
朝霽解釋道:“聽上去更有氣勢。”
“祖宗不更有氣勢?”嘉年道。
少年趁他們斗做一團的功夫,連忙跑向嘉年。
嘉年低頭問道:“你打算跟著我到什么時候?”
少年說:“不會太久,就快了。”
他瞪大眼睛,像是在等待尋找著什么。
“諸位,響鼓的時間就快到了,與其我們相爭便宜了外人,不如先拿下那小子,再各憑本事爭奪,如何?”有人喊道。
斗做一團的江湖高手們停下手來,紛紛把視線轉向嘉年二人。
嘉年一樂,“喲呵,看來都沖我們來了。”
落花劍神上前抱拳道:“雖不知閣下是何人,如果閣下愿意讓出銅鑒,老朽必當竭力相報。”
嘉年道:“東西又不是我的,跟我說有什么用,你得問他。”
落花劍神將目光轉向少年。
“方才我說的一切,都還作數。”
少年咬緊牙關,用力搖頭。
他在等。
可其他人已經等不了了。
以紅須漢子為首,一伙江湖人沖向嘉年。
“哪來那么多廢話,拿下了這個人,再想怎么分!”
少年滿臉驚慌的后退到馬屁股的位置,嘉年冷漠的看著他們。
就在這時,眾人耳邊響起一道撥浪鼓的鼓聲。
一個背著竹箱的賣貨郎,右手舉著一個小鼓,走入眾人視野。
他淡淡問道:“誰得到了銅鑒。”
沒人回答,他目光掃了一圈,最后停在嘉年身上。
他正了正衣襟,打了個稽首笑道:“道友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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