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少君騎海上 > 第一百二十一章 少主遺書
  “如今聞將軍尚未率軍歸來,正是需要爾等挺身而出,護衛百姓,堅守城池的時刻,你竟然給小爺當起了逃兵?”

  少年擲地有聲的話語回蕩在冷風之中,清晰地傳入了每個護兵,以及兩邊樓閣里百姓的耳中,所有人皆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將目光齊聚在了那道凌厲挺拔的紫衣身影上。

  跪在地上的單右統領抖如篩糠,痛哭流涕,鐘離笙卻將那玄鐵折扇在風中一打,又是一腳狠狠踹去。

  “要不是現在人手緊缺,小爺第一個就活宰了你,用你的血來祭旗!”

  他語氣聽著雖然兇悍無比,話中卻透了一絲生機,那單右統領一激靈,反應過來,立刻在地上猛磕頭不止。

  “是是是,屬下錯了,屬下愧對統領之職,愧對云城百姓,多謝少主饒屬下一命,屬下愿戴罪立功,在此危難之際,隨少主出城迎戰,斬殺赤奴惡賊!”

  鐘離笙輕輕搖著玄鐵折扇,聽著那單右統領伏地求饒的話語,好半晌,才語氣幽冷地拋下幾個字:“那好,寫遺書吧。”

  他在風中一轉身,雙目蒙住的黑色綢帶飄飛在空中,襯得他那張俊美的面容愈發瀟灑落拓,他對著黑壓壓一片護城衛冷聲決絕道:

  “給你們兩行字的功夫,趕緊寫好遺書,我會派人一一送去你們家中,此戰若你們能活著回來,那便將遺書燒掉,否則……便給家人留個念想吧。”

  他此話一出,那些護城衛雖面色微變,卻仍是挺直背脊,一動不動地站在長空下,反倒是街道兩旁樓閣里偷看的百姓們,紛紛露出震驚不忍的神情,甚至還有人以手帕捂住臉頰,淚濕衣襟。

  他們既是在為這些即將上戰場拼命的護城衛落淚,也是在為整個云洲島的命運,為自己與家人不知是何樣的結局而落淚。

  城門口,鐘離笙也微微抬頭,喉結動了動,竟是隨手將蒙在雙眼上的那條黑色綢帶一扯,漂亮至極的一雙眼眸便這樣袒露在了風中,濃密的睫毛還顫了顫,他身旁另一位左統領還來不及勸阻,便已聽到少年寂寥的一聲嘆息:

  “替我取紙筆來,我也要寫一句話,幫我……送去青林苑。”

  ——

  青林苑里,寒意凜冽,天地間靜寂無聲,連草木都透著一股蕭寒之意。

  院中站滿了一片白衣侍女,個個皆神情肅然,腰間佩劍,守衛著這座青林苑,她們周身衣袂隨風飛揚,看似柔弱的身軀卻銳不可當,宛若一幅散發著清寒劍氣,飄飄灑灑的丹青墨畫。

  殿中檀香繚繞,簾幔之下,宛夫人倚靠在床頭,一個侍女匆匆奔入殿中,跪在了地上。

  宛夫人睜開眼眸,坐起身來,聲音里染著一絲急色:“如何?”

  “夫人,少主如今已將城中所有護城衛皆召集了起來,即刻便要出城迎戰,少主還在城門口逮住了一個企圖逃跑的城防司右統領,那人說要戴罪立功,少主便讓他寫了遺書,不僅是那人,所有即將出城迎戰的護城衛都寫了遺書下來,包括……少主。”

  那白衣侍女說到這,取出了一張青色箋紙,小心翼翼地雙手奉上,對著宛夫人略帶哽咽道:“這便是,便是少主遣人送來的……遺書。”

  白紗拂動,宛夫人素手輕顫,終是接過了那張薄薄的箋紙,那箋紙只簡單地對折了一下,攤開來看,卻也只有寥寥一行筆墨,連二十個字都未到。

  然就是這樣一行字,卻令宛夫人呼吸一窒,瞬間顫抖著身子,淚如泉涌,再難自持!

  那箋紙上的字跡瀟灑飄逸,像極了那道總是搖晃著玄鐵折扇的紫衣身影,宛夫人的淚水打濕了那行筆墨,模糊的目光中,每個字卻更加印進了她的心底——

  “今生不悔,甘之若飴,如有來世,再續母子之情。”

  胸口處仿佛有大片苦澀酸楚的海水涌來,一剎那將宛夫人徹底淹沒,令她痛得指節都捏得青白了,整個人更是搖搖欲墜,一口鮮血便要噴出。

  他竟不悔,他竟還要許下來世,還愿做她的孩子!

  可她這些年來都做了些什么?她因家族而遷怒他,因他父親而厭棄他,因蠱毒而疏遠他,除卻在他幼時生病之際,摟他在懷,哄他吃下過幾顆花蜜糖外,她對他還有一絲身為母親的溫柔呵護嗎?

  天可憐見,她對這個孩子的虧欠,對他的苛待,對他種種的不公,換來的卻是他的一句“今生不悔,甘之若飴”。

  他連這般時刻都還記得童年那幾顆蜜糖的滋味,她施加在他身上所有的痛楚,都被他化解成了一句“甘之如飴”。

  她這十數年卻都做了些什么啊,簡直是大錯特錯,傷人傷己,她怎配他的一聲“娘親”,怎配他許下來世,還愿做她的孩子呢?

  眼見宛夫人動情傷身,口吐鮮血,那跪在地上的白衣侍女臉色陡變,連忙起身攙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宛夫人。

  “夫人您身子要緊,切莫如此傷懷,少島主早有囑托,您身上的蠱毒才被拔除,如今正需好好休養,不可這般……”

  “替我將挽月神弓取來。”

  宛夫人卻是推開了那個白衣侍女,一邊抹去唇邊血漬,一邊提起周身內力,眉眼間染著一抹決絕之色。

  那白衣侍女臉色愈變,甚至徹底慌了:“夫,夫人,您難道想要……不,這萬萬不可啊,少主命我們嚴陣以待,務必要守好這座青林苑,保護好夫人的安危,怎還能讓夫人以身犯險,去做那……”

  “無需再勸,快將神弓取來,我身子并無大礙,此時此刻,我只想……”宛夫人長睫輕顫,聲音喑啞,每個字都那般動情刻骨:“我只想同我的孩子站在一起,并肩而戰,我不信來世,只愿不再錯過今生。”

  挽月神弓很快取來,宛夫人也服下藥丸,將一口真氣提到最頂峰,她攜神弓踏出殿門,站在長廊上,望著滿滿一院佩劍的白衣侍女。

  這些苦命的女子或是家中變故,或是孤苦無依,皆是她多年來在島上收留養育的。

  為此她特意設了一座青林苑,給了她們一處容身之處,教她們練功習武,給了她們尊嚴與生存的技能,也給了她們一個……溫暖的家。

  雖然多年來她性情清冷,不茍言笑,可這些白衣侍女皆明明白白知曉她的好,多年來未有一人離去,始終死心塌地地追隨著她。

  如今到了這般生死攸關的時刻,她們也仍是想為她守住這座青林苑,成為護住她的最后一道防線。

  可她卻不愿,她得站在她們前方,重拾昔日青黎大山中的神女之心,以挽月弓庇佑眾人,擊退惡敵。

  而那戰場之上,也有著兩個她絕不能割舍掉的人,一個是她的孩子,一個是她的徒兒,她不能留在這座青林苑中,她得去到他們身邊,與他們一起并肩作戰,同生共死。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赤奴人當真殺進云城,你們覺得,這座青林苑還能固若金湯,安然無虞嗎?你們守在這里,持劍嚴陣以待,又當真以為能護得住我嗎?”

  宛夫人美麗的眼眸一一掃過院中每個白衣侍女,她的目光雖然清冷依舊,可語氣中卻多了一絲嘆息與柔情:

  “我不需要你們保護,你們皆是我帶入青林苑的,即便要護,也該是我護住你們,擋在你們身前,就像從前那些年一樣。”

  “我如今要隨阿笙一同出城迎戰,你們各自逃命散去吧,如若我還能活著回來,這座青林苑還能存在于戰火硝煙中,你們愿意歸來的便可重聚于此,我照舊做你們的宛夫人,予你們片瓦遮頭,薄被暖身,予你們如從前那般的……一個家。”

  “只是天地有命數,聚散有定時,不知此戰我還能否回來,能否再見到你們這一張張熟悉的面孔?”

  幽幽嘆息的話語回蕩在青林苑中,透著無盡的哀傷與凄然,滿院的白衣侍女皆泣不成聲,哭成一片。

  更有人拔下了腰間佩劍,含淚嘶啞道:“奴婢這條命是夫人給的,夫人與青林苑若都不在了,奴婢也不愿獨活下去,奴婢愿追隨夫人一同出城迎戰,誓死不退!”

  “奴婢也是,若無夫人,奴婢早被嬸娘賣入妓館,夫人在奴婢心中猶如再生父母,青林苑也是奴婢唯一的家,奴婢絕不愿離開夫人,只愿誓死相隨!”

  “還有我們三姐妹,當年家鄉鬧饑荒,我們三人結伴逃出,流落至這云洲島上,若無夫人,我們三姐妹早成白骨三堆,我們的命也都是夫人給的,縱然大敵當前,莪們也絕不愿舍夫人而去,我們三姐妹愿隨夫人一同出城迎戰,哪怕戰死沙場,我們也無怨無悔,至少黃泉路上我們三姐妹也能做個伴!”

  “奴婢亦愿追隨夫人出城迎戰,與青林苑一眾姐妹同進退,共生死,望夫人成全!”

  越來越多的聲音在院中響起,一個個纖秀的身影飽含熱淚,白衣翻飛,齊刷刷地拔出了腰間佩劍,以示決心!

  一片此起彼伏的“誓死相隨”之聲久久回蕩在寒風中,那般堅定,又那般炙熱刻骨。

  宛夫人雙眸一熱,水霧氤氳間,她終是深吸口氣,握緊了手中的挽月神弓,定定望著院中所有的白衣侍女,一字一句道——

  “好,同進退,共生死,不離不棄,青林苑上下,可愿隨我一同出城迎戰,擊退赤奴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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