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少君騎海上 > 第一百三十六章 良人不再
  “這艷福送你了!”

  越無咎冷冷一瞥鐘離笙,說話間將那帕子往他臉上一扔,竟將他那張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壞笑面孔蓋了個正著,鐘離笙猝不及防打了個噴嚏,那半空手帕就直接掉落下去,瞬間就卷進了熙攘的人群中。

  施宣鈴還抬頭望著天闕樓三層,卻已被越無咎攬入懷中,少年不由分說地將她的腦袋按回了自己胸膛前。

  “別看了,是不相干的人。”

  他說著一勒韁繩,摟緊施宣鈴,竟頭也不回地打馬而去。

  “不,阿越,阿越!”

  施宣琴站在天闕樓上看著這一幕,如遭五雷轟頂,整個人不敢置信,身子徹底僵在了風中。

  她臉上還隱隱顯露著兩行淚痕,那脂粉生香的妝容,特意挑出來的衣服,連同那半塊被隨手扔掉的手帕,此刻都一并成了一個笑話般,自恃驕傲的孔雀搖著頭,芳心碎了一地。

  “小姐,小姐你冷靜點,世子已經走遠了……”

  衡兒眼見施宣琴顫抖著身子,眼眸紅得嚇人,不由擔心地想要攙扶住她,卻被施宣琴猛地一把甩開。

  “不,不,我不信,我不信阿越會這樣對我……”

  她神似癲狂,忽然指向下方,急切地命令衡兒道:“快,你快下去將我那塊手帕撿回來,那對我很重要,無論如何你都一定要撿回來才行!”

  衡兒臉色微變,望向下方如潮水般的人群,有些遲疑道:“小,小姐,下面那么多百姓擠在一起,那手帕卷進人堆里,只怕被踩來踩去,早不知……”

  “哪怕被踩踏一萬遍,被卷到天涯海角你也得給我撿回來,我說了它對我很重要,那是我跟世子之間的舊物,你快去啊,無論如何都得找到那塊手帕,找不到伱也別回來了!”

  待衡兒急匆匆地下樓去尋那塊手帕后,施宣琴挺直的脊背這才驟然一松,她整個人徹底泄了氣般,失魂落魄地坐在了桌前,在禪茶的渺渺清香中,又望向了那張斷了弦的古琴。

  白皙纖長的手指輕輕撫上了琴身,她今日精心準備的一切都猶如這斷弦一般,倏然殘缺間,琴音不復,所有美好戛然而止。

  她又低下頭,看向衣服上勾勒的那片春日柳,說來也巧,那四塊春夏秋冬的手帕中,偏偏也正是留下了那半塊象征春朝華景的。

  而她從前跟阿越在一起時,最喜歡的也就是春日了,阿越會帶著她去踏青,去山上摘野果,去溪邊捕小魚,去感受明媚春日的每一縷陽光,每一絲和風,她在情意最濃的時候,還曾握住他的手,甜蜜不已地對他道:

  “阿越,這樣好的春光,我們年年都要來看,看一輩子,好不好?”

  可夢境的最后,一切轟然坍塌,象征“一輩子”的那扇門,在那個細雨朦朧的春日,被她自己親手決絕地關上了,從此她斬斷了與他青梅竹馬的情意,斬斷了與他之間的那份緣。

  向來心高氣傲,從不肯低頭,不愿承認自己有絲毫錯處的施宣琴,忽然在這一刻慌了,她心里第一次涌上了一股不盡的悲涼與絕望,她好似冥冥中預見到——

  春朝不復,良人不再,從前那樣明媚的春日,似乎再也不會……屬于她了。

  人永遠是在失去后才能看清自己的內心,才知曉自己最想要的什么,才會為了曾經擁有而此后再也抓不住的東西而感到后悔莫及,。

  她多么愚笨啊,竟為了追逐冷冰冰的天上仙宮,而錯過了人間飛鴻。

  “不,我絕不放手,絕不!”

  施宣琴眸光忽然一厲,猛地將桌上那張斷了弦的古琴狠狠摔在了地上,她美艷的一張臉龐幾近扭曲,從齒縫間溢出的每個字都帶著滔天的恨意:

  “施宣鈴,都怪你,你為什么要頂替我的位置,代我流放去那云洲島!”

  那飄著禪茶清香的香爐也被她一拂袖,重重地擲在了地上,她雙目血紅,整個人完全失了理智般:

  “因為你阿越才變了心,都怪你,一切都怪你,我絕不會讓你就這樣奪走阿越的,你該消失在這世上才對,我一定要讓你消失在這世上!”

  ——

  風掠長空,宮門前一片肅然,允帝率領著文武百官,終是等來了越無咎一行人。

  過往也有立下過赫赫戰功的英雄班師回朝,卻都得入宮上殿拜見皇上,何曾見天子親自率百官在宮門前相迎的,如今這陣勢,還是允帝執政以來破天荒的第一次。

  而能讓他如此為之的也不是別人,正是他心心念念,自小疼愛到大的親外甥,越無咎。

  原本就濃厚的一份親情里,如今又夾雜了萬千難以言說的愧疚與虧欠,哪怕禮部的官員上書允帝,言此舉于禮不合,但允帝仍執意這樣做了。

  這似乎也在告訴天下人,縱然越家謀逆,滿門覆滅,世上再無越侯爺,可他越無咎也依然是他看著長大,與他血脈相連的外甥,是他在冰冷皇權中無論如何也不會割舍掉,愿竭力去保住的那一絲溫情。

  “喲,皇帝老兒都親自等在了宮門前,咱們好大的面子啊。”

  紫衣飛揚,馬上的鐘離笙折扇一打,貼近前方的越無咎與施宣鈴低聲笑道,他眼珠子一看,掃過宮門前那些等候的文武百官,又湊到越無咎耳邊調侃了一句:

  “難為你舅舅弄出這樣大的陣勢,他是當著所有人的面在抬舉你呢,我這回是信了,他是真拿你當自個兒大外甥。”

  越無咎遙望著宮門前,坐在龍輦上的那道熟悉身影,不知怎么,眼眶竟然一熱,也沒心思理會鐘離笙的調笑了。

  他甚至連文武百官,連周遭萬物都看不見了,眼里只剩下那個自幼教誨他,疼他愛他,將他視若親兒,對他比一眾皇子都還要好的人。

  “臣——”

  已經記不得自己是怎樣翻身下馬,怎樣快步來到那龍輦前的了,越無咎只是覺得胸膛里堵得慌,一顆心也又酸又漲,直到他脫口而出的那個“臣”字才讓他清醒過來。

  他差點忘了,他早不是什么身份顯赫的越世子了,他如今還未受封賞,仍是戴罪之身,名義上還是云洲島上的洗玉奴,他不能在陛下面前自稱“臣”。

  可讓他在陛下與文武百官面前自稱“罪奴”,認下越家謀逆的罪名,他又是萬萬不能的,心思急轉間,少年抿了抿唇,最后索性免了這些稱謂,直接一撩衣擺,拱手行禮道:

  “越無咎拜見陛下!”

  只是他雙膝還未跪到地上時,已被一只溫暖的大手穩穩托住了。

  “無咎,回來了,你終于回來了……”

  他心弦一顫,抬頭對上了允帝淚光閃爍的一雙眼眸,他仍像他離去時那樣的高大威嚴,鬢邊卻生了一縷白發,好似短短時日便蒼老了十歲般。

  “好孩子,讓朕好好看看你,你這番受苦了,聽聞云洲島一戰慘烈至極,那些赤奴蠻子有沒有傷到你?”

  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允帝竟就這樣拉起了越無咎,旁若無人地問起了他的傷勢,還拍著他的手道:“若是身上有傷,就讓太醫院那幾個院首好好瞧瞧,千萬不要落下什么病根子才好……”

  允帝身后還站了一排的皇子,其中一個豐神俊朗,一身英氣逼人,眉目氣質都與允帝十分相似,他對著越無咎就喚了一聲:“無咎哥哥!”

  越無咎抬眸望去,那出聲喚他的,正是魏皇后誕下的兩個兒子之一,三皇子連雅。

  越家一向都跟魏家不對付,越無咎曾經隨父出征時,在括蒼谷的漫天飛雪中,還親眼看著越侯爺斬下了一個貪污糧餉的魏氏子弟的頭顱。

  魏家位高權重,其心卻不正,越無咎自然跟魏家人沒什么好交情,可三皇子連雅不同,他跟所有魏家人都不同。

  論起血緣,他算得上是越無咎的親表弟,比越無咎小上幾歲,從小就愛去越侯府找越無咎玩耍,還當過越無咎一段時間的“小跟班”,成天“無咎哥哥”長,“無咎哥哥”短的,對越無咎可謂是崇拜至極,一直視他為自己的榜樣。

  在三皇子連雅心中,他真正的兄長是個暴躁無能的草包,反而越侯府里那位表兄,卻是個能文能武,光芒耀眼的少年英雄,哪怕后來越無咎跌落云端,從世子被貶為了洗玉奴,也依然沒有改變他在三皇子連雅心目中的形象,他始終是他眼底那個熠熠生輝的傳奇,是盛都城中最耀眼的少年郎。

  這聲“無咎哥哥”一喊出來,不僅越無咎心下一動,連允帝也側目望去,似乎有些微的意外。

  站在三皇子連雅身旁的正是太子連晉,他與三皇子皆是魏皇后所出,可兩兄弟性情卻截然不同,互相都看不上對方,如今太子眼見這老三竟然對著一個“外人”都如此親近,反而從不曾這般熱情地喚過自己一聲“哥哥”,他便恨得有些牙癢癢。

  這個該死的老三,簡直跟投錯了胎似的,總是跟外人站在一邊,他同越無咎好,同十二皇子也好,可偏偏就是不跟他這個親哥哥交好,真是胳膊肘往外拐,永遠養不熟的一個白眼狼!

  太子正在心中腹誹之際,允帝卻已向三皇子連雅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一邊對越無咎道:“你三弟弟一直惦念著你呢,你這番回來正好考考他的功課,從前他的劍術都還是你教的,你還記得嗎?”

  三皇子連雅立時上前,又兩眼放光地喚了一聲:“無咎哥哥,你教我的那幾招我早就練得爐火純青了,這次回來你得再教我些新招式才行!”

  一個九五之尊,一個皇室子弟,圍著越無咎卻閑話家常似的,就如同普通百姓家里的舅舅兄弟般,叫越無咎一時間都愣在了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了。

  倒是暗處一道清俊瘦削的身影注視著這一幕,望著三皇子連雅的笑臉,又不自覺地想到了當初在宴秋山圍獵場時發生的那件事了——

  當時十二皇子與太子發生了沖突,及時快馬飛奔趕來阻止,將十二皇子帶走的人,也正是這位三皇子,況連雅。

  他那時便覺得意外,自私狠厲的況氏皇族里,竟然還能出個這樣的“異類”?

  如今看來,這位魏皇后的親生兒子,還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皇室子弟。

  宮門前,允帝還在拉著越無咎不放,鐘離笙雙手抱肩,用那扇柄抵著下巴,站在原地百無聊賴地晃了晃頭,最后湊到了施宣鈴耳邊一聲笑道:

  “怎么覺得咱們幾個這趟進皇城,像是多余的?”

  施宣鈴壓低了聲,也湊過去道:“我本來就是以‘女眷’的身份被阿越順帶捎進皇城來的,我就是多余的呀。”

  鐘離笙沒忍住撲哧一笑,又接著同施宣鈴咬耳朵道:“這老家伙也真是有意思,砍了人大外甥一家子,還在這假模假樣地裝什么慈愛舅舅呢?你說虛不虛偽啊?”

  “小鯊魚,你還可以再罵得大聲點兒,叫皇帝把咱們拉下去統統斬了,不過阿越倒的確同我說過,他舅舅一直待他都很好,越家那事……說不定另有隱情,皇帝也是不得已的?”

  “天真。”鐘離笙嗤笑了聲,眼皮子一挑,慵懶道:“能有什么不得已啊?天子一怒,伏尸百萬,一切還不是他皇帝老兒說了算?他要真顧念舊情,能想一百種法子保住越家,而不是在這里對著越家僅剩的小孤兒噓寒問暖,好叫自己那顆愧疚的心好受一些。”

  鐘離笙的話直白又犀利,施宣鈴一怔,卻覺這話好生耳熟,似乎,似乎……織織也曾對她說過?

  是了,她記起來了,那時裴世溪來到云洲島要押解走息月寒,她跟織織跪在一片人群中,對著裴世溪的背影竊竊私語著,織織也是像如今的鐘離笙一樣說道:

  “鎮撫司自創建以來,辦過的冤假錯案數不勝數,這本就是皇室為了震懾朝堂百官所設,尤其這位裴大人上臺掌權后,鎮撫司更比從前嚴酷百倍,民間都私下稱他為‘玉面閻羅’,可是依我看,鎮撫司也不過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這刀想揮向誰,還不是陛下說了算,天子一怒,伏尸百萬,古來如此……”

  難道真是這般嗎?如今宮門前,允帝對阿越這溫情脈脈的一面,竟全是……假象?

  施宣鈴一時陷入了沉思之中,她注視著允帝與越無咎的身影,正失神之際,衣角卻像是被人從后方扯了扯。

  鈴鐺微晃,施宣鈴回過頭去,一下愣住了。

  鐘離笙也跟著她回頭望去,只看見了一身古板肅然的官服,他立時湊近施宣鈴,又接著同她咬耳朵道:

  “這老頭誰啊?長得一副臭脾氣的史官樣,難道是提醒咱們不要講皇帝壞話?”

  施宣鈴瞪著一雙茶色眼眸,望著那身熟悉的官袍,咽了咽口水,到底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

  “這,這是……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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