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少君騎海上 >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十字遺愿
  打開的木匣中,放著一個石青色的香囊,里面是幾片早已風干的花瓣,那正是青黎大山里才有的結顏花。

  在香囊最底下,藏著一張小小的字箋,攤開之后,映入眼簾的是兩行筆鋒冷硬,蒼勁有力的小字——

  葬吾于道觀,同天地而眠。

  施宣鈴捧著字箋,雙手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這的確是她阿娘的字跡,她阿娘的字不像尋常女子那樣娟秀,反而冷硬如刀,帶著鋒利蒼茫的筆觸。

  這香囊的繡工也是出自她阿娘之手,還有里面的結顏花,這些的確都是她阿娘的舊物,這行遺跡也確是出自她之手,絕不會是偽造作假的。

  可,可這跟想象中的“遺書”不一樣,竟只是一張小小的字箋,竟只有那樣短的一句話,除此以外,竟然什么也沒留下。

  施宣鈴霍然抬起頭,眼中已噙滿了淚水,還不等她開口,旁邊的鐘離笙已替她發出了疑問:

  “就,就沒了,就這樣一張字條?就這么短短十個字?”

  越無咎也皺眉沉聲道:“宣鈴的阿娘為何想要葬于道觀,全然沒有個緣由交代嗎?就只是這樣沒頭沒尾的十個字?”

  面對兩個少年毫不遮掩的質疑,施仲卿面不改色,只是對著施宣鈴長長一嘆:

  “宣鈴,你阿娘的性情你也是了解的,她素來清冷寡言,內斂持重,像這般只留下十字遺愿才是她的行事作風,若真洋洋灑灑寫上一封聲淚俱下的遺書,反倒不是她所能做出的事了,你說對嗎?”

  施宣鈴怔怔地眨了眨眼,又低下頭去望著那張單薄的字箋,將那十個字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直看到雙眸水霧彌漫,她這才抬起頭來,對著施仲卿輕渺渺地問道:

  “我阿娘葬在哪一處道觀?你當初既然知道她的遺愿,為何還要將她抬入施家陵園,在眾人面前做上那樣一出戲?”

  這兩個問題一出來,也就表明了這張字箋的真假,施宣鈴是相信了這個遺愿的,正如施仲卿所言,她無比了解她阿娘的性情,比起寫下一封“長篇大論”的遺書,她的確更有可能留下這樣簡短明了的十字遺愿。

  可是她想不通,為何她阿娘想要葬身于道觀,她爹又為何要在所有人面前演上那樣一出戲?

  “其實你阿娘早有此遺愿,并非一時興起,那一年你們回到施府,我見伱阿娘病重,便帶她去了一處世外靈山,那里有一處道觀,老道長本事通天,又宅心仁厚,他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比你阿娘的醫術還要厲害,我本想讓他替你阿娘醫治,可哪知你阿娘病得太重了,早已藥石無靈,連老道長都救不了她,一切無力回天……”

  施仲卿嘆息著望向虛空,仿佛又看見了那張蒼白而堅韌的面孔,她倚在道觀門前,對著他釋然而笑,可笑著笑著,兩行眼淚卻又滑落了下來。

  “我當時得知這個結果后萬分悲痛,你阿娘卻是淡然一笑,看淡生死,她與我坐在道觀門前,望著青山白云,飛鶴展翅,對我說,這個地方實在不錯,遠離凡塵,無人打擾,她去世后若能葬在這里,長眠于這片清幽天地,世外仙境,倒也是一件幸事……”

  “那老道長心地善良,覺得你阿娘是個可憐人,也便同意了她這個請求,并且還說會為她點上一盞道觀的三清燈,在她逝去后,日日為她的亡靈超度祈福,令她來世無病無災,無懼無憂,一生長樂。”

  “你阿娘逝去后,我自是遵從她的遺愿,決心將她遺骨葬于道觀,可我明面上卻說要將她葬入施家陵園,且絕不松口,我之所以要大費周章地演上那樣一出戲,一來是你阿娘非出家之人,無緣無故葬于道門之中,傳出去不好聽,怕引起無端的非議,二來卻是,因為你。”

  施仲卿說到這,定定地看向了施宣鈴,那雙茶色眼眸顯然一怔,不明所以,施仲卿卻是低嘆了聲,語重心長道:

  “你雖回到施家,認祖歸宗了,名字也上了族譜,可你的身份卻并未真正受到施氏一族的認可,你應當也隱隱約約聽到過府中私下的那些議論,要想平息那么多雙眼睛和嘴巴,要想讓你做上堂堂正正的施三小姐,我必須將你阿娘葬入施家陵園,既是給她一份體面,也是給你一個身份。”

  屋里縈繞著檀木幽香,梳妝鏡中,映出了父女四目相對的身影,施宣鈴聽著父親的話語,胸膛微微起伏著,說沒有一絲觸動是假的。

  施仲卿直視著她,繼續一字一句道:“哪怕你阿娘的墓只能在施家陵園里占據小小一角,哪怕多年來她的墳冢無人祭拜,無人打理,可她依然入了我施家的陵園,算是我施家的人了,如此一來,你這個施三小姐的身份也更加穩固了,那些爭議的聲音終被壓了下去,你施宣鈴,到底成了我施仲卿名正言順的女兒。”

  這些個中緣由,周全打算,施仲卿今日是第一次說給施宣鈴聽,他像是將自己那顆沉甸甸的心,那片良苦深沉的父愛在她面前掰碎了,一覽無余地攤給她看了。

  對于這樣的解釋,越無咎與鐘離笙也對視了一眼,互有判斷,兩個少年各自點點頭,這番說辭的確難以挑出什么錯處了。

  施宣鈴卻沉默了許久,茶色的瞳孔如一片靜謐的湖泊,不知在想些什么。

  “宣鈴。”施仲卿又喚了少女一聲,他眸光閃爍,語帶安撫:“宣鈴,你別怪爹瞞著你,有些東西不好讓你知曉,你只需清楚,每年你阿娘的祭日時,你的那份心意她都收到了,那座道觀正位于盛都城的東邊,所以爹每年才讓你出城去湖邊,對著東邊的方向,在那里燒些紙錢給你阿娘,你在湖邊對她說的那些話,都會被風吹到道觀,那盞三清燈自會將你的心意帶給你阿娘……”

  “道觀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施宣鈴長睫濕潤,倏然對著施仲卿開口了,她似乎有些迫不及待:“那座世外靈山究竟在何處,爹你告訴我,我即刻就動身前往!”

  “你,你要去祭拜你阿娘?”施仲卿一愣,雙唇翕動間,仿佛欲言又止,然而施宣鈴接下來的話才真正叫他臉色一變,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都陡然握緊了。

  “不只是祭拜,我要去一趟,接回我阿娘遺骨,將她帶到云洲島上,再也不與她分離了。”

  “什么?”施仲卿幾乎沒有猶豫,脫口而出道:“不,不可,絕不可如此!”

  “為何不可?”

  “那盞三清燈是老道長特意為你阿娘供奉的,可保佑你阿娘亡靈安息,來世長樂無憂,也是老道長的一片善心……”

  “我把那盞三清燈一并帶走不行嗎?”施宣鈴打斷了施仲卿的話,她神色認真,帶著令人難以拒絕的執拗:“我會親自去道觀跪拜那位老道長,謝謝他為我阿娘所做的一切,但我如今已長大成人,阿娘的遺骨可以交到我手上了,我自會在云洲島上為我阿娘立牌燃香,替她供燈祈福,這不比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道觀中好多了嗎?”

  “她沒有孤零……”施仲卿一句話戛然而止,他一拂袖,仍舊拒絕得干脆利落:“反正不行,你不能帶走你阿娘,這是她的遺愿,你得尊重她的選擇,就讓她長眠于那處世外道觀,同青山白云為伴吧,別再去打擾她了!”

  “怎會是打擾呢?”施宣鈴目光灼灼,有理有據:“我阿娘也曾對我說過,盼我有朝一日長大成人,覓得良婿,出閣成家,她愿常伴我左右,看著我過上自己想要的日子,一生安樂順遂,這也是她的心愿啊。”

  施宣鈴說到這,一手直接挽起了身旁的越無咎,她雙眸發亮,想也未想地道:“我如今不是長大了嗎?良婿不也在這嗎?我在云洲島上不是還有了自己的一個家嗎?我為何還不能帶走我阿娘呢?”

  越無咎猝不及防地被少女挽住了手,聽到了她那句斬釘截鐵的“良婿”,他愣了愣后,嘴唇不可抑制地往上揚起,卻又怕自己外露得太過明顯,還裝模作樣地低下頭來,咳嗽了兩聲。

  施宣鈴才沒注意到少年那些小心思呢,倒是鐘離笙折扇一打,湊上來酸溜溜地道:“老越收收你那得意勁兒吧,至于么,嘴巴再翹高點,都能把你那劍鞘給掛上了!”

  屋里,盡管聽到施宣鈴這樣句句在理的一番話,施仲卿卻仍是面露難色,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也越握越緊,他直視著眼前執拗的少女,到底搖頭拒絕道:

  “不可,不可如此,我不會告訴你那處道觀所在,宣鈴,你就聽爹的,打消任何不切實際的念頭吧,你帶不走你阿娘的。”

  “為何帶不走?”施宣鈴呼吸急促,松開了越無咎的手,上前兩步,她終于隱隱覺得不對勁了,對著施仲卿急聲道:

  “為何你就是推三阻四,怎么也不肯讓我去接我阿娘的遺骨,難道……難道說你又是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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