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挽明從薩爾滸開始 > 第093章 獵鹿人
  茅元儀顫抖著將一根燒紅的鐵桿,插進紅夷大炮尾端的火門中。

  火門周圍立即升起一團白色煙霧,火藥燃燒發出呲呲響聲。

  喬一琦站在茅元儀身前,眼睛睜到最大,觀察他點燃紅夷大炮的全部過程。

  此刻,他雙手合十,臉上寫滿虔誠,嘴里在念叨什么。

  韓真義和王長之沒有像喬監軍一樣求神拜佛,兩人目光越過護城河,望向后金大營。

  視野中,一名后金兵帶著五六個身穿精良鎧甲的后金將官走進了中軍大帳,兩個包衣跪在門口,正在朝主子們磕頭。

  作為炮手,他們需要觀察炮彈命中目標的全部過程,然后對炮彈命中情況,擊傷效果進行評估,從而不斷校正炮擊,快速提高操炮水平。

  兩名炮手在喬監軍的建議下,將炮擊目標定在了帳篷偏西的位置。

  后金以西為貴,作為鑲藍旗旗主,黃臺吉最有可能坐在那里。

  為了給黃臺吉一個真正的驚喜,達到更好的命中效果,茅元儀將他之前設計的炮捻去掉,換成為火藥直接點燃。

  炮捻點燃會有短暫的延遲,適用于炮擊靜止的目標,使用火藥直接點燃,瞄準到發射的時間就會大大縮短,射擊自然更為準確。

  當然,唯一的缺點就是,一旦炸膛就會被炸死,因為跑不開。

  劉總兵建議茅元儀將發射鐵彈改成鏈彈或是霰彈,這樣可以有效增大炮擊殺傷面積,不過茅元儀覺得,這樣以來射程就會大大縮短,可能夠不著目標,于是就否定了這個建議。

  轟!

  仿佛城頭響起一聲炸雷,眾人腳下城墻微微一震,巨大的后坐力下,紅夷大炮炮身猛地往后一退,眼前升起一團白色煙霧。

  十斤重的鐵球炮彈在火藥燃燒下迸射而出,炮彈射出一個極小的弧度線,然后急劇下墜。如天際流星,飛過明金雙方士兵頭頂,滾熱的鐵球帶著的無數遼東英靈的憤怒,咆哮砸向建州女真人營帳。

  胸墻前面正在沖陣的包衣甲兵巴牙剌全都抬頭望向天空。

  長槍兵鄭二石,望著飛向后金營地的那顆流星,用陜西口音喃喃道:

  “我滴神哦,老天爺,你開眼了。”

  北門之上,喬一琦和茅元儀相互看向對方,同時向對方問道:

  “打中沒有?”

  ~~~

  黃臺吉揉了揉疲倦的眼睛,抬頭望向帳墻上掛著的一對鹿角,固山額真銳利的眼神漸漸有些迷離。

  這對鹿角來自一頭強壯狡猾的雄鹿,很多年前的一個夏天,一位胡須花白的葉赫老獵人在赫圖阿拉北山獵獲了它,將鹿角送給了自己。

  那時候,父汗還沒有起兵,赫圖阿拉周圍有葉赫人、輝發人,黃臺吉會和他們一起打獵。

  后來,黃臺吉不打獵了,他跟著父汗四處打仗,從赫圖阿拉打到海西,他們殺了很多人,屠了很多城。

  葉赫首領的尸體被努爾哈赤砍成了兩半,父汗說這樣做是為了給自己留下一個紀念。

  直到父汗晚年化為殺人狂魔,以殺無谷之人為名(1),屠戮百萬遼民,黃臺吉才知道,當年父汗砍去的那一半,其實就是父汗自己。

  而黃臺吉的紀念,此刻也掛在了墻上,只有在夢里偶爾才能再見。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望著走進大帳的甲剌額真,正白旗旗主的目光變得重新銳利。

  三天前,黃臺吉率正白旗人馬離開撫順,一路向西北疾行。

  正白旗的哨騎很快傳回消息,劉招孫當日只用了半個時辰便攻占鐵嶺。

  黃臺吉聽到這個消息后大吃一驚,立即通知濟爾哈朗派兵埋伏于鐵嶺與開原之間,防止劉招孫趁自己攻打開原時,從南邊上來背刺正白旗。

  濟爾哈朗率領的鑲藍旗足有八千人,只要穩扎穩打,完全能困死劉招孫。

  在黃臺吉看來,劉招孫已是進退兩難,可以說快到了絕境。

  他要么龜縮在鐵嶺城內,等待時機對沈陽后金大軍發動一場作用不大的襲擊,救出幾百個白桿兵浙兵,然后倉皇逃出遼東,保住性命。

  要么就率兵南下,帶著他的三千戰兵與開原四千守軍匯合,夾擊正白旗。

  當然,傻子也知道,按照圍魏救趙的計策,此時在開原與鐵嶺之間,會埋伏有大量后金軍。

  鑲藍旗八千人馬早已磨刀霍霍,等著劉招孫來攻打正白旗,好給劉招孫一個驚喜,順便把鑲藍旗和開原兵的新仇舊恨一起算個清楚。

  總之,以上這兩條路無論走哪條,開原都將不保,宣武將軍在遼東的事業也將提前結束,如果兩位旗主配合得力,劉招孫怕是連小命也要留在遼東,

  黃臺吉微微點頭。

  開原戰事即將結束,等到大軍進城,需要按照大汗的命令,將城中尼堪全部殺光,務必要做到雞犬不留。

  黃臺吉此時召集五位甲剌額真,就是要給他們安排屠城事宜。

  “破城之后,你們約束還各甲剌勇士,不要貪戀財貨,盡快將城中尼堪屠盡。”

  黃臺吉目光掃過眼前幾人,神色不變,繼續道:

  “劉招孫可能從鐵嶺北上,攻打開原,為防萬一,我已讓鑲藍旗埋伏于兩城之間,正白旗勇士們也要做好準備,此次,務必將劉招孫斬盡殺絕。”

  黃臺吉說完,坐在他旁邊的甲剌額真杜木步起身道:

  “主子,咱們若想盡快破城,還是要多造些盾車,幾十輛盾車一起攻城,他們兵少,守不住的。”

  黃臺吉對杜木步點點頭,這位旗中最兇悍的甲剌額真,每次打仗都是沖在最前面,是他的心腹之一,黃臺吉對他的意見,總會認真聽取。在原本歷史上,杜木步在渾河血戰中被白桿兵殺死,而在這個位面上,他來到了開原城下。

  旁邊另一個甲剌額真冷冷道:

  “包衣奴才不肯出力,造盾車還要我們甲兵親自去弄,否則這開原城早就攻下來了!”

  其他幾個甲剌聽了這話,也是搖頭嘆息,各人臉上都露出恨恨表情。

  各牛錄前日便開始讓包衣們造盾車,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有造齊。

  “去把督造盾車的包衣叫來。”

  貼身戈士哈領命離去,去找那個倒霉的漢人匠頭。

  黃臺吉正要讓眾甲剌散去,抬頭望見外面沖進來個白甲兵。

  戈士哈將此人攔在大帳門口,黃臺吉見他身披精良魚鱗甲,想起是赫圖阿拉王宮的巴圖魯郎格。

  “朗格,你為何來這里?”

  朗格不及向固山額真大人行禮,急急道:

  “四貝勒!一支明軍帶著好多個蒙古人,騎馬越過撫順關,正在攻打赫圖阿拉,大福晉讓奴才來求援,說那個明軍將官兇得很。”

  “是劉招孫嗎?”

  黃臺吉脫口而出問道。

  “他們打了個總兵旗,漢人大臣說,是開原總兵的旗。”

  “你看清楚了?”

  “虎墩兔叫著要搶光咱們,分了各貝勒的福晉。那個明國將官說要屠城。”

  “劉招孫去打赫圖阿拉了?他瘋了?”

  黃臺吉呆在當場。

  一眾甲剌額真聽了朗格匯報,全都張大嘴巴。

  “去赫圖阿拉,打贏了也回不來。”

  “赫圖阿拉只有兩千兵,還有好多個包衣,擋不住虎墩兔和劉招孫,大汗還在沈陽,離赫圖阿拉幾百里,咱們離得近,不過回去也要走兩日。”

  “勇士們家眷都在那邊,咱們搶掠的銀子和糧食也在,要是讓劉招孫破城,他會屠城,還會搶光咱們······”

  “正白旗絕不能走,若是走了,下次不知何時才能打下開原城!”

  “李永芳那狗奴才不是說劉招孫把蒙古使者趕走了嗎?”

  “漢人不可信!先把開原漢狗都殺光再說!”

  ········

  黃臺吉忽然大吼一聲,鎮住全場。

  “都不要說了!”

  他轉身對一名戈士哈道:

  “立即派人通知六貝勒,讓他率鑲藍旗一部救援赫圖阿拉,再派人去沈陽稟告大汗,讓他抽調兵馬趕緊北上,堵住虎墩兔騎兵。”

  戈士哈轉身下去,黃臺吉望著墻上掛著的鹿角,喃喃自語道:

  “虛虛實實,奇正結合,劉招孫用兵,果然狠辣,怪不得阿敏會敗在他手里。”

  旁邊杜木步怒道:

  “主子,管他什么虛實,他不過只有兩千多人,咱們八旗加起來十二萬大軍,即便分成四路打,也能把他碾死,怕他作甚。”

  黃臺吉沒說話,如果單是劉招孫那幾千人,他自然不怕,現在又有林丹汗騎兵。

  “我來親自督陣,抽調各牛錄巴牙剌,立即渡河,全力攻城,半個時辰內,不攻下開原,牛錄額真全部斬首。”

  黃臺吉說罷,準備起身走出大帳,帶領戈士哈到北門督戰。

  這時那個負責督造盾車的包衣奴才來了,兩個包衣跪在地上,蜷縮著身子。

  大帳內幾位甲剌額真見到這兩個人,頓時火冒三丈,杜木步掄起刀鞘狠狠砸在包衣身上。

  “狗奴才,前日就讓你們造盾車,現在還不夠用,讓你偷懶!讓你偷懶!”

  他連打了五六下,旁邊幾位甲剌額真只是看著,黃臺吉神色陰冷,那包衣躺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

  “好了,去北門攻城!”

  黃臺吉剛站起身,聽見大帳外面遠處傳來一聲悶響,那是他從未聽到過的火炮聲,聽聲音好像是炸膛了。

  杜木步咧嘴笑道:“哈哈哈,南蠻子的火炮又炸····”

  話未落音,大帳南邊圍布刺啦一聲被什么東西撞開,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杜木步的腦袋便消失不見。

  鮮血像噴泉一樣從他兩個肩膀中間冒出來,他手里還拿著抽打包衣的順刀刀鞘,身子還在有規律的抖動。

  幾乎同一時間,坐在杜木步身后的雅巴海被擊中小腹,身子像被一頭烈馬撞上,猛地朝北邊飛去。

  接著是實爾泰,這位正白旗中最年輕的甲剌額真,被黑影砸掉一個胳膊。

  最后,鐵球終于來到正白旗旗主黃臺吉面前。

  死神來了

  四貝勒望見一個沾滿血肉的鐵球朝自己腦袋砸來。

  眼看就要砸中黃臺吉時。

  最后時刻,四貝勒福至心靈,腦袋不由自主的轉向旁邊。

  他用位面之子的好運氣,堪堪躲過了死神的襲擊。

  “一炮糜爛數十里,真是犀利。”

  劫后余生的黃臺吉長長嘆了口氣,不知怎么就脫口而出說出這句話。

  他上前扶起只剩半個胳膊的實木泰,短短片刻之間,旗中甲剌額真傷亡殆盡,接下來的仗該怎么打。

  一聲悶響,掛在帳篷的那兩根鹿角被砸成稀爛。

  鐵球威力不減,沖出中軍大帳,朝后面一群戈士哈沖去。

  “長生天·····”

  黃臺吉望著被鐵球砸出的大洞,話還沒說完,便沒再說下去。

  一根鋒利的鹿角,被鐵球迸飛,如炮子兒般呼嘯而來。

  黃臺吉驚恐的望著飛來的鹿角,最后一刻,黃臺吉回到那個夏天。

  那個滿身血跡的葉赫老獵人,也是用這樣的眼神望著自己。

  那年夏天,父汗帶著他,第一次獵殺葉赫人。

  黃臺吉發出不似人聲的嚎叫。

  中軍大帳中,正白旗五名甲剌額真和三個牛錄額真,或死或傷,全身沾滿血跡,在地上翻滾。

  “八貝勒死了,主子死了!主子死了!快來救主子啊!”

  那個被折磨到精神崩潰的包衣阿哈,抬頭望著大帳內狼藉血腥,望著實爾泰主子正用左手拎著自己的右手,再也忍受不住,滿臉是血從大帳中跑出來,對著護城河前列隊等待過河的后金兵大聲喊叫。

  前排真夷甲兵回頭朝中軍大帳方向望去,旁邊督戰的巴牙剌掄著馬鞭抽打那些亂動的甲兵。

  身后又傳來嚎叫之聲,督戰的巴牙剌忍不住回頭去看,

  “快看,是固山額真大人的戈士哈。”

  “死這么多人!”

  罪孽深重的鐵球在正白旗中軍大帳犁犯下幾條命案后,并沒有立即罷手,義無反顧撞進了休息的戈士哈中,立即在人群中濺起一陣血雨。

  伴隨一陣噼里啪啦的骨骼碎裂之聲,鐵球輕易撕破這些后金最精銳戰士的精良鎧甲,在人群中犁出道血槽,連續擊倒三人,最后失去殺戮動力,緩緩停在一個尿了褲子的戈士哈身前,終于結束了它的罪惡旅程。

  大帳周圍響起不似人聲的慘叫聲,被鐵球當場打死的人只有七八個個,遠沒突破它一炮擊殺三十三人的世界紀錄,不過由于鐵球在穿過大帳后,擊碎了一架停在大帳旁邊的盾車,紛飛的木屑像鉛彈一樣飛出,波及周圍幾十步的后金兵,除了那三個倒霉的戈士哈被當場打死,還是十幾個沒有披甲的包衣恰好推著盾車路過這里,這些包衣全身扎滿木屑,一時還沒死過去,在地上到處亂翻,發出凄厲的嚎叫。

  這番變故整個下來,總共才死了十幾個人,連前面戰場戰死甲兵的一個零頭都沒有,可是死傷的卻都是正白旗的精華,準確說是最最精華的部分。

  “主子死了!快把他拖下去喂狗!”

  那個被嚇傻的包衣阿哈還在陣前胡言亂語,他身上像被血淋過一樣,后腦勺上的鼠尾辮還在淅淅瀝瀝的滴血。

  “把這狗奴才斬了!”

  牛錄額真很快便平靜下來,他打過葉赫、征戰過輝發(女真部落),在薩爾滸親手砍死杜松的家丁,尸山血海見得多了,知道現在不是慌亂的時候。

  一名真夷甲兵快步上前,揮刀就朝那發瘋包衣身上砍去。

  后金兵重刀斬下的前一刻,滿身是血包衣像沾滿灰土的泥鰍,扭動著滾進護城河中,嘴里還在大聲叫道:

  “主子死了,把他拉下去喂狗!”

  發瘋的包衣跳進水中,被河中遍布的竹簽鐵蒺藜刺中身體,嚎叫著在護城河里掙扎。

  這樣震撼的畫面,引起兩岸后金兵注意,連城頭守軍也在望向河面,無數雙眼睛望著個被逼發瘋的人,一些等待攻城的后金兵低聲議論。

  “沖進城去,殺光南蠻子!”

  沖到對岸的十幾個牛錄額真紛紛大聲叫喊,他們終于意識到身后發生的變故,不過這時開原城破在即,他們不可能將攻打各門的甲兵撤下來。

  留在北岸的十多個牛錄額真,在聽說旗中五位甲喇額真全都被明軍炮子打死,固山額真也生死不明后,陷入了短暫的慌亂中,很快地,這些百戰余生都反應過來,他們立即抽調各牛錄,繼續猛烈攻城。

  按照后金軍律,旗主戰死,若是城池未被攻下,底下的牛錄額真都會被砍頭。

  “他們守不住了,攻破此城,殺光南蠻子,給固山額真和甲喇額真報仇!”

  一名兇悍的牛錄額真揮舞重刀,砍翻前面幾個亂跑的包衣,沖上浮橋朝對岸沖去,在他身后,三百名正白旗真夷甲兵吼叫著給主子報仇,跟著牛錄額真沖向對岸。

  “打中沒?”

  喬一琦焦慮詢問茅元儀,茅元儀和兩名炮手已經開始清理炮膛。

  “不知道,閻王來了,逃不掉的,”

  茅元儀看也不看喬一琦,舉起裹著羊毛的刷子蘸了水,深入炮膛,只聽滋滋聲響,喬一琦眼前升起一片白色的水蒸氣。

  “繼續開炮,不要停啊!”

  喬一琦不顧腿上的傷,跺腳對三人下命令。

  “繼續開炮!打死這些狗韃子,本官死也要拉幾個墊背的。”

  “朝哪里開炮?”

  茅元儀讓王長之和韓真義裝填炮彈,自己拿起標尺比劃起來。

  喬一琦眼珠子轉動,表情興奮,俯視城下,像獵鷹在觀察獵物。

  “那邊,看到沒,推盾車的包衣,后面還有群白甲兵。”

  “先對著土墻前面打,等會兒長槍兵就和建奴打起來了。要鼓舞士氣。”

  第三炮再對浮橋打。

  茅元儀冷冷道:

  “喬監軍,這火炮不是子母銃,打完一炮就換子銃,炮管幾千斤重,換不了的,劉總兵臨走時說過,不要連續開炮,會炸膛的。”

  “炸膛?”

  喬一琦聽了這話,想了會兒,正色道:

  “不把奴賊這波攻勢擋住,開原就完了,炸膛也得開炮,咱們大明火器沒有不炸膛的,不怕。”

  “等會兒你們瞄準土墻前方三十步,都閃開,本官一個人來點火,不怕,本官也會開炮的。”

  三人一起望向喬監軍,愣在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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