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晚唐浮生 > 第四十七章 黃鄴(一)(給李延齡盟主加更)
    齊威王問用兵孫子(孫臏),曰:“兩軍相當,兩將相望,皆堅而固,莫敢先舉,為之奈何?”

    這是邵樹德從兵書上看到的,但他覺得很適合如今東渭橋這邊雙方的局面。

    賊軍大將是黃鄴,統兵三萬有余,屯于長安東北。官軍這邊是邵樹德統領之夏綏軍一萬四千余人、鄜坊軍萬余人(含三千多河北軍士)、李詳部近萬人,兵力差不多——呃,諸葛大帥還帶著不到三千人在河對岸的渭橋倉“掠陣”。

    此時的巢軍大營內,氣氛肅然,甚至可以說緊張到了極致。

    黃鄴剛剛連殺十余人,皆是近侍,甚至還有一名親將。聞訊趕來的諸將瞠目結舌,不敢多言。

    黃鄴將一件隱有血跡的將服扔在地上,慘笑道:“黃王未敗,就有人欲謀害本將,投奔新主。良心都被狗吃了么?黃王賞你們美姬、珍寶、官爵,事到臨頭,就是這么回報黃王的?”

    張歸霸看著地上帶血的將服,欲言又止。按軍中災異雜占,將帥衣服無故血汗,預示著下欲謀上,宜施恩警備。

    說實話,他不怎么信這些東西。都是走南闖北的漢子,素來只信奉勇力,神漢占卜之流,根本不足信。按他的觀察,黃鄴本不是這種人,這件衣服上的血跡,看起來也好久了,或許只是近侍粗心大意,忘了清洗而已,值得如此小題大做么?

    連殺十余人,還盡是跟隨多年的老人。張歸霸心中暗嘆,黃鄴已經失了方寸,唐軍主將邵樹德的名頭竟如此唬人?

    “昨夜本將入夢,夢見有雉飛入我軍營壘,此大兇也……”黃鄴重重地坐在胡床上,雙眼通紅地說道:“不意今日又見將服染血。哼哼,好賊子,見得唐軍四面合圍,便動了歪心思。須知本將還沒死呢,而今再有動搖軍心者,皆斬!”

    “末將遵命。”諸將連忙表態。

    “都下去吧,好好整頓部伍。邵樹德若攻來,本將親臨陣前,令他知道咱們大齊并不皆是張言、孟楷之輩。”

    張歸霸離開帥帳后,漫無目的地在營內逛著。他們三萬多人,當然不可能全扎營于一處,事實上這里是核心大營,不過數千人罷了。唐軍背河扎營,膽子倒是不小,不過他們身后有東渭橋,并不是沒退路,因此也算不得置之死地而后生。

    大軍匆匆而至,營壘并不穩固,以如今全軍消沉的士氣,怕是頂不了多久,唉。

    “張將軍,昨日你說要挖塹壕,某將民夫都帶來了。”突然有聲音在耳邊響起,不知不覺竟已走回了自家營區。

    “哦?竟如此容易?”張歸霸訝道。

    “長安斗米三十緡錢,無需咱們用強,自有大把人愿意過來。”來人笑道。

    “那便快快干活吧。有了塹壕,咱們也安穩些。”

    “遵命。”

    張歸霸揮手讓人離去。隨即又看了眼外面灰蒙蒙的天色,待廝殺起來,怕是連這天也會被血染紅吧?

    黃王待我兄弟有恩,如今只能把這條命賣給他了。

    ******

    孫子合曰:“以輕卒嘗之,賤而勇者將之,期于北,毋期于得。為之微陣以觸其廁。是謂大得。”

    “陳判官,孫臏認為在僵局之下,可以先選勇將,帶小股人馬試探敵情。要做好失敗的準備,要隱蔽攻擊敵軍側翼。某認為可以嘗試一下,今可選何人為將?”唐軍大營內,邵樹德一邊研究著長安周邊的地勢圖,一邊問道。

    “王遇或郭琪,皆上佳之人選。”陳誠答道。

    “傳令。”

    魏博秋上前。

    “王遇選一千精卒、一千輔兵,試探下賊營。”

    魏博秋匆匆而去。

    片刻后,早就整裝待發的王遇帶了兩千人,選了一處賊營,直接攻了上去。

    輔兵們背著木板、蘆葦、樹枝,在戰兵弓箭的掩護下,發足狂奔,朝賊軍挖了一半的塹壕沖去。

    前方箭如雨下,不時有輔兵栽倒在地,但更多人則飛快地沖了上去,給戰兵搭好前沖通道。

    “上!”眼看已經有了幾條通道,全身著甲的王遇帶著數十親兵,指揮著戰兵上前。

    “嗖嗖!”賊軍的箭矢非常密集,前排掩護的盾手都有些吃不住勁,在付出重大傷亡之后,終于靠近了賊營。不過此地賊軍非常密集,還有著甲矛手,用力捅刺著沖過來的王部戰兵。

    “投!”王遇將一把短矛擲出,正中一名賊兵胸口。身后數十名親兵也紛紛擲矛而出,多有斬獲,賊軍躺下了一大片。

    這是王遇部下的絕活,苦練多年,之前王重榮就吃過這虧,這次又讓以前的同袍倒了血霉。

    投矛之后,還有強弓勁射。雙方互不相讓,在一塊方寸之地上展開了殊死搏殺。

    王遇一馬當先,在親兵的掩護下,揮舞著一桿長柄狼牙棒,在賊叢中掃來掃去。沒有點臂力,自然用不了這種武器。而在戰場上施展這般兵器的,一般也有幾分自信。狼牙棒攜帶著千鈞之勢,橫掃斜劈,擦著碰著都是傷,穿著甲胄也被砸得暈暈乎乎。

    親兵們一涌而上,不管或刺或捅在鐵甲上的敵方兵刃,攢著一口氣,拼死前沖,劈開鹿角,讓大隊人馬跟進。

    “殺王逆,此人降了李唐,豬狗不如。”一名賊將話音未落,便被一柄飛矛投中胸口,不甘地栽倒在地。

    大隊軍士涌了進來,賊軍亦至,雙方甚至都沒時間整理隊形,直接面對面廝殺起來。

    在他們身后,鹿角已被刀斧劈開,營門也被沖破,如狼似虎的官軍殺了進來。賊軍中亦有勇士,拼死往門口沖,試圖堵住,但更多的人腳步遲緩、猶疑,似在盤算這營寨還能不能守住。他們只有兩千多人,官軍亦有兩千人,還有王遇這等驍將,好像有點懸啊。

    面對面的亂戰,與正面戰場上結陣而戰又有所不同。此時考驗的是雙方的勇悍程度,而不是紀律性。個人勇力和技藝占據了主導因素,幾乎就是為盧懷忠、王遇、郭琪這類人量身打造的舞臺。

    此時王遇的親兵已經傷亡三分之一以上,但賊軍亦被殺得血流成河,不少人直接轉身向后退去。隨著大隊戰兵的涌入,形勢已經非常明了,這個寨子,賊軍守不住了!

    正面的賊軍被殺光后,王遇所部面前為之一空。軍士們下意識地結成小隊,后面還有新過來的摘下步弓,一邊前進一邊攢射。

    賊軍已經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幾個將領或死或走,軍士們亦無戰心,稍作抵抗后便撤了,直接將寨子讓了出來。

    王遇用箭殺死最后一名賊軍后,方才感到身上各種疲勞、刺痛,衣甲上滿是鮮血,也不知道是誰的。兜盔上亦有鮮血流下,已是呈半凝固的紅黑色。

    一鼓作氣攻破賊寨,雖說有對方士氣低落的因素在內,但也是一份亮眼的功勞了。大帥若知,定然十分欣喜。盧懷忠、郭琪、折嗣裕之輩,想必也不敢再輕視某了。

    王遇嘴角扯了扯,想笑,卻有鮮血從發梢流入,滿是腥味。

    殺了這么多年,從河南殺到淮南,從淮南殺到廣南,從廣南又殺到關中。殺殺殺,殺不完的人,殺了個金創滿身,殺了個朝夕不保,殺得自己都厭煩了。別人都覺得自己勇武過人,是陷陣驍將,可自己午夜驚醒之時,何嘗不是汗透衣背。

    這天下,靠殺有用嗎?靠殺真能保得一家安寧?

    別人怕我,我也怕啊……

    邵大帥能吊民伐罪,某便幫他再殺一殺,看看能不能在這禮崩樂壞之世殺出個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