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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41章 人生

    細密的雨雪之中,同光十年的科舉如期舉行。

    曾經為人所熱議的科考,在這一年熱度有所降低。

    沒人再過多議論了,因為一切都已成事實。

    科舉改革后已經考了三次了,已經產生了許多既得利益群體,新的道路已經初見雛形,很多東西不是再那么容易回去了。

    今年又增加了營建科與醫科,按道分齲最早增加的農科迎來了第三次科舉,明算、明法迎來第二次,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朝中隱隱有風聲傳出,三年后的下一屆科考,有可能會少量削減進士錄取名額,將其壓縮至百人之內。多出來的約十個名額具體給誰,暫未定下。

    改革,從來沒有停止過。

    人,要對自己負責,要對家族負責。

    今年的考生數量也創歷年之最,幾近四千人。

    最遠的來自伊麗河谷。

    邵樹德也不看他們,有時候就定定地想著心事。

    “陛下保重龍體。”寂靜的屋內,響起了陳誠若有若無的嘆息。

    “陛下……”陳誠眼角流下兩滴濁淚,輕輕搖了搖頭,道:“臣此生已至圓滿,無憾事也。”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西方亦有類似的話:只有上帝才能審判我!

    當世之人,沒有資格審判我。

    邵樹德和顏悅色地和他們說了幾句,然后一直坐在胡床上。

    是啊,他這一生太過豐富,做的事情也太多,他又何嘗不累呢?

    “陛下……”太醫署醫官輕聲提醒。

    太醫署的醫官也時不時進來。其實他們早就束手無策了,只不過聊盡人事罷了。

    邵樹德越走越快,越走越堅定。

    和緩又堅定的社會變革,讓很多人覺得陌生。

    君臣相對,默然無語,卻又一切盡在不言中。

    人生最后一程,竟然也如此風雨晦澀、陰暗難辨。

    他想起了宥州城外,拓跋思恭畏懼軍威,不戰而逃的樣子。

    “卿先行一步,為朕收羅勇士,朕隨后便來。”邵樹德說道。

    榻上的老人氣色灰敗,看見邵樹德進來后,臉上浮現出些微笑容。

    他想起了攻打河隴之時,數萬人沿著黃河進軍,不可一世的豪情壯志。

    離開禮部之后,他徑直來到了安業坊隴西郡公府。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陳誠的幾個兒子進來探視了幾次。看到邵樹德時,畢恭畢敬,十分緊張。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陳誠也笑了。

    “人生苦短,春秋數十載而已,朕做下了如許多的事情,罪也好,功也罷。哈哈1邵樹德一甩袍袖,下了高樓。

    但團體總要發展,總會有新人加入。

    老兄弟們相繼離去的世界,又何嘗不讓他覺得陌生呢?

    他想起了李克用臨死前的喃喃自語:“我累了……”

    “得陳卿,朕之幸也。”邵樹德嘆了一聲,說道。

    北風嗚咽,恍如招魂之音。

    “綏州其實不錯了。”陳誠輕輕搖頭:“陛下是帶了三千精兵上任的,又有諸葛大帥提攜,夏綏鎮早晚是陛下的,臣當時處心積慮謀劃如果消滅鎮內諸將。沒想到,陛下更精于此道。夏綏、朔方、天德、振武四鎮一統之 一統之后,再收入黨項諸部,大勢成矣。”

    邵樹德沉默。

    他想起了夏州城頭宴請楊悅,請他出兵時的場景。

    邵樹德站在高樓之上,看著魚貫入場的學子們。

    ……

    四十年后,再追憶當年往事,只讓人感慨萬千。

    他知道自己的能力極限,費心費力做好自己的事,且一直在進步。能有這樣的老兄弟、同僚,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恩也好,怨也罷,到了這會,都該看開了。

    臨別之時,君臣之間曾經的分歧早就煙消云散。

    說完,他離開了臥房,來到院中。

    陳誠的兒孫們也擠了進來,想哭又不敢哭,怕驚擾了圣人。

    “陛下保重。”陳誠又流出了眼淚。

    “好1邵樹德點了點頭,沒再多言。

    恰在此時,洛陽的大街小巷之中,慢慢亮起了溫馨的燈光。

    他抓緊他骨瘦如柴的手。

    “那時候臣還是存了點私心的。”陳誠嘆道:“艱難以后,也不是沒有文官領軍。昭義軍過來的數千軍士,都是個頂個的好兒郎,臣還想帶一帶。但后來發現,實在帶不動。”

    太醫在一旁看著,想上前又不敢上前。

    陳誠一直維持著淡淡的笑容。

    但無論怎樣,這些漢、奚、契丹、韃靼學子還是要嘗試一下的,重在參與嘛。萬一考官們集體瞎了眼,或者被豬油蒙了心竅,錄取了他們呢?

    考不中也不打緊。作為縣一級推舉且通過州試的鄉貢進士,他們在當地已經是“高端人才”,大不了回鄉當個小官小吏,著重培養兒孫。幾代人、十幾代人下來,興許就考中了呢?

    家家戶戶圍坐在一起,平靜、安寧地享用著晚餐。間或傳來幾聲滿足、喜悅的笑聲,就仿佛是世間最美妙的音樂。

    他想起了黃巢敗退之時,諸軍為畏首畏尾,只有他獨自追至武關城下的勇烈。

    人生崛起關鍵一戰,楊悅吐露心聲,說他忠的是夏綏的萬家燈火。

    他想起了晉陽城中,一斧斬斷銅鎖,將庫中錢帛發放給軍士們的場景。

    天下英才,就這樣在科舉的指揮棒下翩翩起舞,不敢有絲毫差池。

    風雪漸大,北風漸烈。

    陳誠已經氣若游絲,眼睛一直看著他。

    邵樹德回過神來,看向床榻。

    他想起了太多人。

    他信步走入了雨雪之中,侍衛趕忙撐起了傘蓋。

    靴子踩著晶瑩透明的雨雪,咯吱咯吱進入中堂,穿過庭院,來到了一間充滿藥香的臥室。

    邵樹德抬起頭,想了想后,道:“朕也記得。”

    李延齡,其實很好。

    他們考的是賓貢進士,這是另外算名額的。考中后,可在大夏境內當官,也可回伊麗河谷當官,一如前唐故事。

    即便有傘蓋遮擋,雨雪依然無情地打落在邵樹德身上,甚至迷糊了他的雙眼。

    草原七圣州之類的地方也有人過來科考。他們在地理上隸屬遼東道,用的也是遼東的名額。實事求是地說,他們的水平還很差,幾乎沒有考中的可能。

    他想起了關中神皋驛之戰,將士們士氣如虹,將孟楷萬余人直接打崩,趕進了渭水之中。

    說完之后,屋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div class="contentad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