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晚唐浮生 > 第三章 小日子(三)
  “昨日聽人說,大帥甫至綏州,便破了三界寺,怎得夏州還有這么大一座寺廟?”無定河北岸,黃滔驚奇地說道。

  “某亦有些驚奇。”封渭道:“這石佛寺香火鼎盛,游人如織,僧眾不少吧。走,進去看看。”

  二人一前一后進了寺廟。

  今日是中元節,也是盂蘭盆節。國朝以來,這兩個節日一直并存,誰更興盛,完全看上層崇道還是崇佛。就民間來說,似乎還是法師們更吸引人,一到七月十五,佛寺總是比道觀更熱鬧。

  石佛寺是夏州第一大寺,本有僧眾百余,經過一番整治后,尚有數十。

  二人進去后,當先碰到的便是幾個賣花翁。仔細一問,原來是替寺廟賣的,當然也有一個叫范延伯的自己賣。

  “昔年游覽宣州,有花樓二十余間。官中置酒會,多來此市花,多有靠賣花致富者。”黃滔說道:“正所謂故城邊有賣花翁,水曲舟輕去盡通。十畝芳菲為舊業,一家煙雨是元功。本以為夏州乃邊地,不意竟也有賣花者。”

  “州中便有官十余人,月領俸總二十萬錢,幕府將僚,一月總開支百多萬錢,還有朔方縣、都作院、吏員、買賣人、諸部酋豪,有資財者甚多。便是某那從妹,當初替靈武郡王代寫公函、奏章,按州司馬之職領俸,一年俸祿折錢四百余緡。他們若想買花,自然可買許多。”封渭說道:“黃二你若去應個推官,一年下來,錢帛、粟麥、柴草、牛羊領個三百余緡不成問題,一年便可在州中起大宅。”

  京西北八鎮,素來遵守朝廷法令,武宗朝定下的規矩,各州縣、幕府職官之俸祿皆有定數。具體到夏州,因為窮困,統一按下州標準領取,然后再打個折,比如朝廷規定俸祿一緡按千錢算,但他們這里是八百錢。但即便如此,州刺史一年可領720緡(實物折算后)、別駕480緡、司馬420緡、錄事參軍360緡、錄事120緡、諸曹參軍260緡、經學博士130緡、醫學博士130緡、參軍事120緡。

  到縣一級,縣令360緡、縣丞260緡、主簿180緡、縣尉180緡。

  這是有品級的。沒有品級的吏員還有數十名,包括經學生、醫學生,都有補助。夏州一年在官吏薪俸上的開支是四千多緡,朔方縣也要一千八百緡,全鎮六州二十二縣一年要九萬余緡的薪俸開支。

  當然,比起養軍的開支,這又不值一提了。

  三萬五千軍士,一年消耗全折算成錢的話超過90萬緡。中和四年,夏綏三州正稅、榷稅、賣馬錢折算后約56萬緡,蕃民貢賦折錢二十多萬緡,現在多了鹽利,算上靈鹽二州的,不到二十萬緡,剛剛夠開支。

  也就大帥有本事,能令蕃民納貢,并且還連續兩年繳獲大量牛羊馬駝,才有底氣給官吏、軍士開足餉。正常來說,靈夏八州也就能養個萬余軍,如果幾乎是三倍。這缺口要么靠朝廷支持,要么靠征服蕃民,舍此別無他法。

  當然,隔壁的河東鎮,正常來說也無法支持李克用養五六萬軍,還窮兵黷武不斷打仗。但藩鎮節帥們收稅就是狠,沒辦法,有刀把子的。相比較而言,邵大帥治下百姓的賦稅,是要比河東輕的,百姓生活也更如意。

  所以也別怪進士們愿意到藩鎮任職,京官俸祿定得確實不錯,但不一定能全部拿到手。定難軍這邊,是真的可以拿到手,頂多有戰事時再給你打個折,或者實物塞得多了一些,錢帛沒多少。

  州中就有官員,領了太多牛羊,只能到城外找人寄養。但即便如此,實際生活不差的,至少是真給東西。邵大帥若愿意,可以隨便在州中起豪宅,他那老宅,不過值一兩千緡罷了。一個新科進士,即便身無分文,只要謀得差遣,便有人愿意借錢給你應急,因為相信你的還款能力。

  “二位,這花還買不買?今日入內隨喜(游覽寺院之意)者眾多,不買一會便賣光了。”范延伯催促道:“此皆吾宅園所栽,共數十朵,好著呢。”

  “一日賣花所得幾何?”

  “不多。家里的牛只能耕兩三年了,大帥仁義,去歲賦稅收得少,明年又廢柴捐,某便想著攢點錢,明年買頭牛犢回來。去歲今年牛價甚廉,某怕再過兩年又漲上去了。這花到底買不買?”

  二人相視笑笑,道:“還是留給軍士家的小娘子來買吧。”

  官吏、軍士與農民自不一樣,生活寬裕得很。今日入廟隨喜者,絕大多數都是軍士家人,他們也是支撐夏州這些賣花者、酒肆、帛練行、車馬行甚至青樓興旺發展的主要群體。

  來時路上,封、黃二人便看到一戶軍士家眷,直接租了輛馬車來石佛寺,花錢如此大手大腳,可見有底氣——關中租驢車,二十里要五十錢,河南、蜀中更貴,而在夏綏,馬車亦只有二三十錢,但在五年前,可沒這么便宜。

  軍士,在天下諸鎮,都是特權人士,幕府的錢財,九成供養軍隊。論到花錢,也只有他們了,畢竟官吏數量實在太少。

  邵大帥是鼓勵軍士花錢的,可活躍經濟,不然城里就不會有那么多黨項逃人了,亦可讓軍士們更有動力,戰陣上更加勇猛。

  封渭、黃滔二人在寺內逛了一會,發現法師們賣的東西還真不少。除了閑時栽培的果蔬、花卉外,甚至還有素食、護符。不過他們并不見怪,國朝的寺廟,就這些做得比道觀好,更親民,更熱鬧,當然也更賺錢。

  不過這個石佛寺也確實鉆錢眼里了一些,稍稍有些過了。再一打聽,原來他們的寺田已經變成了軍田,現在亦要課稅,養不起太多僧眾,比起鼎盛時幾乎少了六成以上。

  怪不得如此!將稅收到僧尼頭上,武宗朝有之,但隨后慢慢少了。今天下各鎮,不課稅的法師們多了,蓋因他們神通廣大,經常令節帥、大將的家眷崇佛。靈武郡王今后,會不會也廢止僧眾的捐稅呢?

  “三郎,時辰不早,該進城了。”黃滔買了個蒸餅,一人一半,捧在手里吃著。

  這是京中朝官走在路上都忍不住買來吃的好東西啊,白面、豬膏,兩人吃得很香甜。

  寺廟外的空地上已經有人在唱戲,圍了很多百姓。看他們的衣著,多有補丁,應是附近的農家。孩童們打鬧來打鬧去,興高采烈,與戰亂藩鎮那種死氣沉沉的樣子完全不同。

  “戰亂多年,很多節日都荒廢了。聽聞靈武郡王勸民多過節,是否耽于享樂?”封渭突然問道。

  “或欲提振民氣,亦可讓軍士們多花錢。你看那邊,賣花、賣果子、賣雞鴨、賣蔥韭的農家甚多,若能全數售光,多少能補貼點家用。”黃滔答道。

  節日經濟,就古代來說,確實是一波消費狂潮。

  佛寺集宗教、民俗、娛樂、商業于一體,搞得有聲有色,法師們的戰斗力確實強于道士。封、黃二人雖然說不出個一二三來,但道理是隱隱懂的,促進軍士、官吏消費,活躍商業經濟,讓他們領到的錢帛進入市場循環。

  錢若不進入市場,那就是個死物。長期來看,只會造成通貨緊縮。后世明朝輸入了那么多白銀,但并不是完全進入市場流通了,很多變成了銀冬瓜進入了富豪們的地窖。這些銀子有什么用?不投資,不消費,不擴大生產,一百年還是資本主義萌芽,永遠是萌芽。

  但這些,其實需要一個安定的環境以及寬松的制度。

  節帥們的制度是相當寬松的,他們啥也不管,只要錢,你做什么都無所謂。但安定的環境就很難了,而這也是邵某人養三萬五千大軍的主要原因,此乃定海神針!

  只是時局喪亂,關中亦有可能爆發戰事。夏州的繁華盛景,才剛剛起了個頭,希望不要中途夭折吧。

  美好的東西,都是十分脆弱的。邵樹德殫精竭慮、小心翼翼呵護起來的局面,或許一場慘敗就會劃為泡影。百姓們多年后回想起來,或許覺得那是一場不真實的夢。

  我們,真的曾經過過那樣的生活么?

  而不是守在塢堡寨子里,戰戰兢兢地看著外面過境的大軍,被他們搶走女人、財貨乃至最后一袋糧食?

  寺廟不遠處的驛道上馬蹄聲急,背插認旗的信使快馬加鞭,應是傳遞軍報的。

  一道橫山,隔開了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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