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晚唐浮生 > 第二十二章 人心
  “王人秦貴拜見靈武郡王。”粗粗收拾過的蘭州城內,秦貴帶著一群千戶、百戶拜道。

  他是行人部落部落使兼千戶,但那是偽官,如今已經歸國,自然不能再用。嚴格來說,他們此時就是白身,只能自稱王人,即歸順王朝的百姓。

  “汝等乃歸義壯士,本王自當稟明圣人,以表功績。”邵樹德溫言道:“國朝有制,蘭州有二縣十五鄉,行人、上農、絲綿三部落,當前往有司編戶齊民。馬差部落,亦需編戶,學習稼穡,且牧且耕。”

  “我等謹遵靈武郡王之令。”秦貴等人拜道。

  隴右諸州的漢民,與關中、關東的生活習性多有不同。尚未陷蕃之前,就牧有大群牛羊馬駝,同時也耕作農田,算是半牧半耕的經營方式。

  《隋書·地理志》中提到,漢代隴西的安定、北地、上、隴西、天水、金城這六個郡,人民主要從事畜牧。

  到了北周、隋代時,則耕牧并舉,與漢代有了不小的變化。

  國朝與隋時差不多,且耕且牧,邊民會種地,也會放牧,風俗與內地迥異。

  其他沒打下的州縣不談,以邵大帥已經占領的渭州為例,這里在后世屬于甘肅南部,整體降水量其實不少。從秦漢以來就森林密布,國朝亦是如此,植被茂密——甚至在初唐,渭水還是比較清澈的,環境保護得非常好。

  國朝在渭水及其支流河谷地帶置馬監,牧養戰馬,足見此地環境很適宜畜牧。

  開元、天寶年間,渭州戶口漸豐,人們大量砍伐了河谷地帶茂密的森林,開辟農田,糧食產糧有了大幅度的增長。同時,因為地廣人稀、環境適宜的關系,民戶也牧養牲畜,可謂耕牧并舉。

  這種模式,生活水平很高,隴右道納糧數在全國十道中排四五位的樣子,但人家才幾個人?百余萬罷了。關東地區,以曹州為例,天寶年間達到了七十萬人,河北的洺州也接近七十萬,貝州八十余萬,魏州更是喪心病狂地超過了110萬。僅魏州一地,人口就與河隴二十州相當,但人均富裕程度就差遠了。

  說穿了,河隴諸州人口密度低,人均資源多。百姓種地生產糧食、水果、桑麻的同時,也放牧牲畜,肉、奶攝入量多,身材高大、體格健壯,會騎術的比例也很高。漢代為什么招募六郡良家子當兵,都是有原因的,光身體素質好,弓馬嫻熟這一項就把其他地方的人比下去了。

  邵樹德不打算改變新占地區的農業生產方式。有宅園、有耕地在,就能編戶齊民,同時進行放牧,將村子周圍很大范圍內草原、丘陵、森林的資源也轉化為肉奶,能夠給自己提供相當的賦稅。

  純游牧是不行的,除非當地環境實在不適宜種地。蘭州的馬差部落,數千口人,必須半牧半耕,不會就學習,總之不能純游牧。

  “這便是吐蕃俘虜?”送走了蘭州漢人四部酋豪后,邵樹德又去了城中一處軍營,問道。

  “便是這些人了,一共五處,總共關押了三千余人。城外還有一千三百多,皆是河、臨二州的黨項。”武威軍使盧懷忠跟在邵樹德身后,回道。

  邵大帥手下兵馬越來越多,大將也越來越多,盧懷忠作為元從老人,表現的機會是越來越少了。此番出征,幾乎沒打什么仗,一路上護衛糧草,到蘭州時攻了一下城,都沒費多少力氣。

  “四千多人,不能干養著,先讓他們修蘭州城墻。不能再是之前那種草就的,一切按正規來。”邵樹德叮囑道。

  “遵命。”

  “大帥,是否可以上表朝廷,奏復蘭、渭二州六縣了?”出征以來,節度掌書記盧嗣業就跟在邵樹德身邊起草公文。此人話不多,口風緊,跟在大帥身邊像個隱形人一樣,從不逾越本分,默默記錄、抄寫、起草各種文件,確實是合格的機要秘書。

  邵樹德想起了諸葛爽的節度掌書記蔣德溫。那人能說會道,還幫自己上門提親說媒,算是諸葛爽的首席幕僚了,與盧嗣業是兩個風格。

  “便寫一封吧,將士出征數月,得復兩州,當為天下知曉。”

  盧嗣業很快一揮而就,遞給了邵樹德。

  “天威耀武,月捷傳聲……臣每當永夜枕戈,早愿中流叩楫。今歲據馬援之鞍,敢矜獨勇;杖辛毗之鉞,親率諸軍……是以圣上高臨紫極,遠耀皇威。睹百辟之歡呼,雷驚河西;想六師之勇戰,電掃隴右……帝業中興,則遠超于前漢、后漢;物情允洽,則近繼于元和、太和。足可使蠢植昭蘇,華夷悅服,掩神雀黃龍之瑞,應河清海宴之期。限守戎藩,末由陳謝,頓首頓首。”

  “就這樣吧,讓進奏院呈上去。”邵樹德吩咐道。

  “用不用找一些藩帥上賀表?”盧嗣業問道。

  這就是造勢了。大軍頭下面,總有一堆舔狗小軍頭,有些事不方便自己出面時,便可以讓別人代行。

  邵大帥若想造勢,關內道之地,舔狗還是有兩只的。

  “不用了,某還擔心朝廷要來分潤好處呢。”邵樹德搖了搖頭,道:“某又不想求什么,封王?虛禮罷了,有害無益。”

  此番上表之后,可想而知朝廷會把更多的注意力傾注到自己身上。畢竟自己所在的位置很尷尬,直接威脅著長安朝廷,而且還有過前科,在京西“迎接”過圣人。

  大勢若此,即便有西門氏居中轉圜,自己的政治形勢也會不可逆轉地變壞。朝廷一定會想辦法整自己,會怎么做呢?默許朱玫擴張?或者聯絡李克用,惡化自己的周邊形勢?這都是有可能的。

  朝廷現在理論上還能讓數十州聽話。像那川中戰亂之地,居然還竭盡全力上貢財貨。荊南秦宗言一退,不顧自己赤地千里,立刻就押運財貨上京。這都是特么的忠臣啊!

  不過這會全大唐第一忠臣,應該是后來居上取代自己的朱全忠。此人小事小請示,大事大請示,對朝廷尊重得令人感到詫異。

  天下節帥,就沒朱全忠這么懂禮數,這么尊重朝廷的!以前邵樹德更忠,現在看來,朱全忠的成色更足。

  當然也有人認為李克用更忠。朱全忠表面功夫做得好,但在討伐秦宗權的戰爭中,義成節度留后已經不聲不響地換成了胡真,這是自說自話。而李克用之弟克修擔任昭義節度使,是朝廷允許的,且至今只得澤、潞二州,控制得也不是很嚴密。

  簡而言之,李克用兼并了半個藩鎮,朱全忠兼并了一個藩鎮。而關北忠臣邵樹德,已然兼并了朔方、天德、振武三鎮,邠寧的折宗本也是其岳父,在朝廷眼里,已經由忠臣開始向奸臣方向慢慢滑落了。

  不過老實說,除了邵樹德之外,朱全忠、李克用都還算可以,天下比他倆過分的人多得是。不過他們也只是旋起旋滅,不懂做人,過于囂張的,早晚會死。

  “大帥,找人多上幾封賀表,還是有必要的。”趙光逢突然插言道:“渭、河、臨、蘭諸州,需要大量政務人才。大帥在京中的名聲越響,前來投奔的人才會越多。另者,天德軍、振武軍那邊,官員年紀普遍較老,需要人慢慢頂上。會州二縣,官吏亦有缺口。”

  “趙隨使所言有理。”邵樹德受教道:“新得之地,的確需要文吏充任各級職務。諸州化胡為夏,馴以華風,也需要大量讀書人。這些人,也就只能到一個地方找了,那里最多……”

  “長安。”趙光逢笑道:“各道各州各縣,都有士人涌入長安,年年皆有,數不勝數。要想招人,的確長安最合適。”

  如今的長安,就像塊磁石,吸引著全國各地的士人前來游歷、求學、科考。同時也有許多州縣的工匠、樂人、畫師到長安來值役,去歲被自己擄掠了一波,今年又開始慢慢補充了。

  啥時候再去割茬韭菜呢?

  其實昨天邵樹德與陳誠、趙光逢二人密談過。

  他問趙、陳二人,如果此時進關中會如何?兩人皆大驚失色,連勸不可。

  邵樹德只能嘆氣,還是不能小瞧了朝廷這塊牌子。若此時進關中,義兄會翻臉,李孝昌、諸葛爽會撇清關系,東方逵會躍躍欲試,陜虢、河中、武定軍、鳳翔、涇原等鎮會出兵征討自己,李詳也有可能會加入討伐大軍。甚至他懷疑,岳父折宗本為自證清白,也會出兵征討。

  當然更致命的是來自內部的嬗變。不是說文臣武將會叛變,這不太可能,軍隊自己一直抓得很牢,而大頭兵們對皇權也沒太多尊敬。但不叛變,不代表心里沒意見,而心里有了意見,輕則消極怠工,重則辭職走人,這才是最大的麻煩。

  地方政務,需要文人處理。而文人對朝廷的態度,目前看來,還是認同居多的。

  而自己占了這么多地盤,馬上還要想辦法去長安招募讀書人。如果連對朝廷表面上的恭順都沒有,誰愿意來呢?

  忠臣的人設還不能丟!

  人心的獲得,不是一蹴而就,喪失,同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想要讓天下的士人思想轉變,還得想個招讓朝廷的威望更低,讓大家覺得它爛透了,沒救了,不如早點完蛋更好。

  從這個思路出發,邵樹德有些后悔去年自己南下關中,幫著朝廷平定亂局了。皇帝都沒受啥屈辱,就直接回京了,隨后風平浪靜,朝廷還維持了體面。

  失誤,重大失誤啊!

  不過現在后悔也晚了。有自己這么個大老虎矗在西北,關中應該沒人敢對朝廷不敬了。

  唯一的機會,也就是等天下各鎮慢慢兼并,讓有識之士進一步認識到大唐滅亡不可避免,讓持這種想法的人越來越多,人心思變,進關中的阻力才會變小。

  幕府推官黃滔,此人史上就一直往長安考學。數十年努力,終于考上進士后,衣錦回鄉省親。但仍念念不忘回朝任官,當時長安混亂,讓他一等就是四年,但四年后,也只給他授了個芝麻小官,黃滔還屁顛屁顛地從家鄉福建趕往長安任職。

  也就是后來朝廷鬧得實在不像樣,威嚴盡喪,黃滔才心灰意冷地返回老家,輔佐福建地方軍閥。

  這個時空,若不是同窗好友封渭一力相邀,黃滔估計還輾轉在考學的路上。

  黃滔,其實是很多士人的縮影,大唐人心還沒有喪盡。

  “那么就依趙隨使之言,找人多上幾封賀表。”邵樹德一錘定音道:“招人之事與此同步進行,至于如何操作,讓進奏院那邊好好想想,不要怕花錢。”

  國朝的讀書人,還是有那么點家國情懷的。收復河隴失地這個噱頭,應該有一些用處。總之能多招一個是一個,定難諸州文風不盛,識字率整體偏低,本地人才極其匱乏,幕府、各州縣官員基本都是外地人。多年來自己又一直打打殺殺,用在地方建設、教育等方面的資金少得可憐,以至于如今只能向外想辦法。

  實在不行,也只能與世家大族加深合作了,但這是自己很不愿意走的一條路。

  “大帥,鐵騎軍折軍使遣人來報,其部未經廝殺,便收廣武縣,吐蕃官將皆逃散一空。”在州衙中坐定后,親兵十將李仁輔進來稟報道。

  “廣武梁呢?”

  “義從軍右廂忠勇都騎卒已至廣武梁,吐蕃數百人據寨而守,言蘭州城殺戮過重,多有親人罹難,拒不投降。”

  “找死,讓義從軍右廂步卒兼程趕至,盡快破寨。”

  “遵命。”

  提到了廣武梁,邵樹德又想起了如何安排駐軍的事情。

  最近軍中有人提議,在蘭、河、臨、渭等地設外鎮軍,常年鎮守。邵樹德不動聲色,但暗暗記下了他們的名字。

  但不設外鎮軍,派衙軍輪戍卻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目前他思考下來,廣武梁、鳳林關、平夷守捉城三地極其重要,都要駐軍。

  廣武梁須駐四千人,可讓豐安軍來駐守,期以兩年。

  河州與鳳林之間的平夷守捉城駐兵兩千,鳳林關地方不大,也駐軍兩千,天德軍四千余眾,一分為二,正好守著兩地。

  臨州狄道縣那個地方,就要派駐一支規模大一些的軍隊了,七千五百人的經略軍比較合適。

  這么一算,乖乖,一萬五千余人砸下去了,用來鎮著四州十一縣。

  至于渭水河谷一帶,實在不敢再派駐衙軍了,沒那么多人。他打算讓拓跋部到鄣縣一帶游牧,充作渭州的南面屏障。

  當然若是岷州被攻下了,渭州就成了后方,拓跋部還得繼續往南挪地方,防著當地的吐蕃、羌人勢力,不讓他們寇邊。

  正規軍不夠,屯田軍、蕃部來湊,也只能如此了。

  邵大帥此時又仔細回憶了下姬妾名單,看看還有沒有哪個蕃部可以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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