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晚唐浮生 > 第二章 池淺王八多
  安休休倒了碗馬奶酒,一飲而盡。

  李鐸、何絪二人坐于下首,大口嚼吃著駝肉,狀極歡快。

  前往涼州的數百里路可不好走,多年失修,破敗不堪。而且天寒地凍,風沙漫天,讓人苦不堪言。

  但他們別無選擇。

  兩三千李罕之、秦宗權部屬,六百多叛離河東的沙陀人。方投新主,功勛未立,信任不加,這時候就得下死力。

  鬧,也不是這個時候鬧的。

  拿刀割了塊烤得半生不熟的駝肉,安休休突然說道:“這城里的動向,某瞧著不對勁。”

  李鐸、何絪二人一愣,不過沒停下手里的動作,依舊在喝酒吃肉。

  安休休感覺自己的火氣一點一點升騰起來了。

  都是餓死鬼投胎嗎?以前跟著李罕之、秦宗權吃人肉,現在又愛上吃駝肉了?

  冷靜,要他媽的冷靜!安休休強壓下火氣,盡可能和顏悅色道:“二位,來了也兩個月了,涼州鎮上下就當沒看見咱們,這是何道理?”

  “翁郜怕咱們奪了他的鳥位!”李鐸冷笑一聲,道:“就這破城,這么點人,城外還有桀驁不馴的嗢末部落,送我都不要。”

  “送還是要的。”何絪使勁咽下一塊肉,說道:“若是大帥令我當刺史,我給他建生祠。”

  李鐸怪笑一聲,道:“這地方,種地的人少,放牧的蠻子多,連女人都沒看見幾個。當年那些鄆兵,也沒見人人娶妻。咱們若是安頓下來,多半一樣下場,有什么好的?”

  說起來這又是一樁悲事。

  昔年朝廷為鞏固涼州形勢,調了鄆州兵兩千五百人入涼州。幾十年過去了,這兩千五百人還真沒多少娶妻生子,撐死千把人吧,可見朝廷在涼州的經營真的舉步維艱。

  說起來還是邵大帥好。當年打地斤澤蕃部,虜獲的草原女子全配給巢眾俘虜為妻。

  上次西征,渭、岷二州又俘獲了兩三萬吐蕃婦孺,部分配給了到渭州實邊的五千巢眾刑徒為妻,部分給天下諸道發至會州的千余流放犯人為妻。其余統一押回靈州,編為一部落,在賀蘭山下放牧。

  有些新來的蔡人新卒,不挑挑揀揀的,直接就與這些吐蕃女子成婚了,買一贈一、贈二也無所謂,真是“德政”啊。

  再看看涼州,唉!軍士們窮到連蕃人都看不起啊。好好的關東特權階層,赳赳武夫,混到連后代都沒有,不知道后不后悔。

  “翁郜此人,某覺得他還沒死心。千辛萬苦趕走了前任節度使,肯定不想頭上再壓個觀察使。也不知道大帥是個什么方略……”安休休是勇將不假,但他對形勢也不是全然不知,順義軍來涼州,大帥的意思是控制城池,等待后續人馬抵達。

  控制涼州七城,說實話現在就可以做到。城內那千余州兵,基本都是當年鄆兵的后代,餉械兩缺,士氣低落。真要動手,半個時辰就能剿滅。

  涼州上下所恃的,無非就是朝廷這塊牌子罷了。

  安休休感覺自己的暴虐情緒快壓不住了,就該給那些涼州官將一點教訓。但又有些不敢,怕大帥責罰。

  唉,若是當年去投秦宗權,會不會更痛快一些?

  “軍使,有急件。”有軍士突然進來稟報。

  “拿過來!”安休休扔了割肉刀,也不擦手,直接抓起急件看了起來。

  “楊悅此人,某不熟,你二人可認識?”看完后,安休休問道。

  李鐸、何絪面面相覷,紛紛搖頭。

  “大帥任命他為涼州七城斬斫使,率新泉軍四千眾從會州而來。”安休休簡略地說道:“咱們——都歸他節制。”

  “這……”李鐸不解:“涼州這破地方,養不起那么多兵啊。”

  “會州白家部、岷州拓跋部、秦州閭馬部,亦派蕃部人馬,驅趕牛羊馬駝前來助戰。”

  “牧草還有兩個多月才返青,這時節怎么驅趕牛羊?”

  “州縣有積存草料,離了會州后,草料不足殺羊便是了。待走到涼州,多半已經四月頭上了。”

  “還能如此用兵?”

  安休休看了眼何絪,冷笑道:“你不是草原人,當不知草原用兵之妙法。”

  本來他還想說,總不會吃人肉的,但想想臨行前大帥的叮囑,以及可以想象的那冰冷無情的目光,他又生生忍住了。

  大局,大局為重。

  城內另一頭,張弘信、李明振二人的談話已經進入中盤。

  “李司馬也是幕府宿將了,當知城內兵不過千,城外地不過數百頃。嗢末桀驁,叛降不定,涼州五縣,多半屬其矣。甘州亦在回鶻手中,肅州為焉耆龍家所據。這副爛攤子,須得強軍鎮守方能轉危為安。靈武郡王有雄才大略,麾下良將上百、精兵十萬,今已派順義軍入城,后續定還有大軍前來。”說到這里,張弘信看了一眼李明振,見他猶豫不決,又加了把火道:“便是咱們涼州將佐之俸祿、養兵之花銷,亦得靈武郡王來想法子。沙州節度使張淮深,難不成還能再運糧過來?他現在可是自顧不暇。”

  李明振,與歸義軍是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的。

  此次朝廷冊封張淮深為沙州節度使,而不是歸義軍節度使,地只轄沙州一地,也是頗堪玩味的一件事。

  簡單來說,就是怕涼州被吞并。

  要怪,就怪你張淮深太不注意影響了,先以歸義軍兵馬留后自稱,后面居然還自稱河西節度使長達十幾年時間。再發現不對,又放棄了這個自封的稱號,但為時已晚。

  二十年求不來朝廷冊封,未必沒有自身的原因啊。

  這次好了,朝廷冊封的是沙州節度使,而不是歸義軍節度使。雖說暫時看不出什么影響,但明眼人都知道,朝廷不喜張淮深,內部野心家受到了鼓舞,說不定就要搞出什么事來。

  “朝廷經營河西不易,這么多年來,躲過了多少風風雨雨?若在我等手里丟掉,豈不是要背負罵名?”李明振長吁短嘆,還是有些猶豫。

  憶往昔崢嶸歲月,李明振也有點不舍自己曾經為之拼搏的事業被人竊取。

  “李司馬莫要忘了,靈武郡王是朝廷任命之河西觀察處置使,有監督河西凉、甘、肅三州軍民事務之權。”張弘信說道。

  李明振神色微微一動。

  是啊,靈武郡王亦是河西觀察使。若由他來主政河西,似乎也沒什么問題,大伙就還是大唐的忠臣。

  想到這里,李明振的顧慮去掉了不少,便道:“河西三州情勢復雜,嗢末、回鶻、龍家、黨項、吐谷渾、吐蕃各族交雜,非得請觀察使調大兵方可。”

  張弘信捋須而笑,道:“朔方勁兵,向稱精銳,當可濟得大事。”

  ******

  甘州刪丹縣(今甘肅山丹),一座規模龐大的宮殿已經落成完畢。

  烏姆主(毋母主)策馬騎行于城中,看著這座“宏偉”的城市,心中充滿無限豪情。

  這是他的城市,城內外廣闊的區域內,住了數萬臣服于他的子民。而這一切,都是他通過戰馬與弓刀獲得的。

  前任可汗已經死了,毫無價值地死在一片砂礫地里,動手的就是烏姆主。

  草原上,強者為尊。

  前任可汗竟然被龍家統治下的各族打敗了,丟了甘州,失去了絲綢之路的財貨來源,那么就怨不得被部眾殺死。

  還好他烏姆主英明神武,帶著實力漸復的部族與龍家反復拉鋸,經過數年的苦戰,終于迫使龍家放棄了甘州,僅帶著數百人狼狽出逃,連在甘州城外游牧的部族都不要了。

  甘州諸部,漢人、焉耆人(龍家部族)、吐蕃人、粟特人、吐谷渾人,全都臣服在回鶻人面前。

  尤其是甘州曾經的主人龍家部族,已經被烏姆主下令吞并。這幫“隆鼻”、“多須髯”的焉耆人成了回鶻別部,為他們養馬的同時出丁征戰,人生之得意莫過于此。

  下一步,就是進攻肅州了。

  龍家那些喪家之犬,與親近他們的通頰(粟特人)、吐蕃、吐谷渾一起,都是征討的對象。

  哦,對了,也不能忘了肅州回鶻。他們都是叛徒,也必須征討吞并!

  “大汗!”數名回鶻部落酋豪跪于馬前,恭迎他的歸來。

  烏姆主輕巧地躍下馬匹。

  “東西都準備好了嗎?”烏姆主說道。

  “準備好了。金銀器百件、駿馬五百匹、各色皮子三千張,由夜羅紇氏遣人護送,前往長安。”

  “名字可寫對了?”

  “李仁美,求大唐天子冊封英義可汗。”

  仁美是烏姆主的漢名,籍貫隴西李氏。

  別笑,這是真事!

  因為幫助國朝平定了安史之亂,很多回鶻可汗及貴人被賜姓李,而國朝皇族又是隴西李氏之后,故回鶻貴人也自稱隴西李氏。

  歷史上曹氏歸義軍祖孫三代與甘州回鶻聯姻。曹議金之妻、英義可汗之女、甘州回鶻天公主,就自稱隴西李氏。

  “可汗,還有一事。大唐涼州都防御使翁郜遣使來告,河西觀察使邵樹德派大軍入涼州,似欲勾結嗢末、吐蕃諸部,對我不利。涼州之粟特、龍家等部,亦極力勾連之,詆毀我回鶻之名聲。邵樹德極有可能被其說服,派兵西進,征討甘州。”

  烏姆主聞言大笑不止,眾人不解其意。

  “翁郜欺我。”烏姆主笑道:“邵樹德乃定難軍節度使,他攻涼州我信,因為涼州暗弱,嗢末不成氣候。但攻甘州,我不信。”

  涼州諸部,以嗢末勢力最盛,眾至十萬余,居住于涼州城周邊。其次便是吐蕃,居住在涼州南部的六個山谷之中,號六谷部,眾至數萬。剩下的就是吐谷渾、粟特、龍家、回鶻、黨項等部落,人都不多,從數千到一兩萬不等。

  漢人反而是最少的,撐死幾千人,且還在被周邊部族同化之中,或許過個幾十年就要完全消亡掉了。

  當然這些部族,都比不上甘州回鶻。甘州回鶻控制肅州后,眾至三十萬,此時只有甘州一地,亦有十多萬人,實力之強勁,已經超過當時的龍家——龍家最強盛時,地控甘、肅二州,涼州嗢末亦臣服之。

  甘州回鶻,此時便是涼、甘、肅、瓜、沙、伊、西七州之地的最強勢力。超越了曾經擊敗他們的龍家和歸義軍,整個崛起的過程非常勵志。

  定難軍要攻甘州,烏姆主是不信的。不過,并不妨礙他趁機介入涼州內部。

  嗢末,實在太可恨了。以前就是龍家的走狗,聽命于龍家。現在實力強了,翅膀硬了,不聽龍家的話了,但曾經帶給回鶻的恥辱,一定要加倍還之。

  吐蕃六谷部,是嗢末的死敵,常年攻殺不休,似乎可以拉攏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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