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晚唐浮生 > 第五十三章 變天
  大軍徐徐入城,足足五千人,一聲不吭,殺氣盈胸。

  從安祿山叛亂到現在,國朝已經發生了一百多次軍亂,可謂驚人。毫無疑問,濮州如今正在發生軍亂,參與者為天平軍衙將賀瑰、濮州刺史邵倫所部。他們可能還勾結了外人,但夏兵并未直接參與,顯然沒想把事情弄得太難看。

  不過,飛龍軍將領薛離帶了五千人離營,埋伏于幾條主要道路旁邊,以防萬一,確保沒有漏網之魚。

  五千天平軍分成兩部。一部三千人沖向軍營,那里有朱瑄帶來的兩千騎兵。戰馬多寄放在城外的羊馬墻內,兩千騎卒晚上敞開了肚皮吃喝,一個個醉醺醺的,睡得跟死豬一樣。賀瑰部三千人沖過去時,濮州兵千人已經抵達,總計四千人破開了營門,直接涌了進去,大砍大殺。

  另外一部兩千人氣勢洶洶地來到了永定驛前。

  守在外面的朱瑄親兵有些懵,但他們素養不錯,第一時間退到了驛站內,利用圍墻、房屋阻擋,同時把朱瑄搖醒,試圖保護他沖出重圍。

  很快,濮州兵千余人也殺至,總計三千兵將驛站圍了個水泄不通。

  “朱瑄喪心病狂,竟然與朱全忠修好。”

  “忘了戰死的弟兄了嗎?殺了他!”

  “終日修豪宅,收美姬,賞歌舞,春社的賞賜竟然還是以前那么點,殺了他!”

  “這人已經沒用了,換個人當節度使。”

  “賀將軍驍勇善戰,居然被發配到濮州,有家難回,殺了朱瑄,擁賀將軍入軍府當留后,人人有錢拿。”

  軍士們不斷鼓噪,群情激昂。驛站大門很快被攻破,洶涌的人潮沖了進去,見人就砍,逢人就殺,親兵、驛卒死了一地。

  朱瑄在十余貼身親隨的保護下,甲都沒披,赤腳沖進了冰冷的花園。

  地上的泥土冰冷堅硬,碎石很扎腳,但朱瑄全然無感,他現在只想逃命。只要逃出永定驛,逃出濮州,就還有翻盤之力。屆時帶著兩萬大軍殺回來,興師問罪,邵倫、賀瑰不死何待?還有那個梁漢颙,他多半也參與了,夏人可恨,也要碎尸萬段!

  花園之內同樣響起了激烈的喊殺聲。

  包圍驛站的軍士們大聲喊著號子,竟然把薄薄的圍墻給撞塌了。

  “朱瑄在那!”一名軍校拿出步弓,拈弓搭箭,一氣呵成。

  箭矢飛過二十余步的距離,稍微偏了一點,射中了朱瑄身旁的廊柱。

  朱瑄看著兀自震顫不休的箭羽,心中涌起一股絕望之情。

  “你們是雁子都的軍士吧?賀瑰何在?我把雁子都精兵交到他手上,就這么對待我的?”朱瑄嘶吼道。

  “別和他廢話,殺了他!”一名軍官揮了揮手,數十名弓手上前,拈弓搭箭。

  朱瑄嚇得又往前院躥。

  身后不斷傳來慘叫,耳邊還有箭矢破空聲傳來。朱瑄宿醉未醒,走得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穿過連廊,前方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走投無路之下,朱瑄躲進了假山后面。

  沖過來的是濮州州兵,帶隊的是邵倫之子邵志超,他大聲呼喝著,往各個方向分派軍士,命令他們仔細搜撿。

  朱瑄愈發絕望。這個樣子,肯定是跑不掉了。

  雁子都的人又追了過來,一路上罵聲不絕,看樣子非得揪住朱瑄不可了。

  朱瑄情急之下,竟然從假山后走了出來,大聲道:“可是志超侄兒?”

  “朱瑄?”邵志超眼神一凝,卻見一人披頭散發走了出來,看形體容貌,與朱瑄無異。

  不用他吩咐,很快有人上前,將朱瑄抓了起來。

  是抓捕,而不是亂刃分尸,朱瑄松了一口氣,這下搏對了。

  剛才他腦海中靈光一閃。邵倫、賀瑰叛亂,從實力上來說,定然是賀瑰為主、邵倫為輔。叛亂成功后,賀瑰當仁不讓要當節度使。而天平軍三州,齊州斷斷不會投靠他,濮州如果還在邵倫手里,賀瑰也就能控制鄆州一地了,他愿意嗎?

  這兩人之間,定然還會起矛盾。如果非要死中求活的話,不如讓邵倫抓了,只要邵倫還想著自保,就不能輕易殺了他,否則賀瑰找個茬,領兵殺過來時,濮州危矣。

  朱瑄情急之下就只想到這么多,也不管里面還有沒有問題,有沒有漏洞,眼看著賀瑰的人追過來了,竟然殊死一搏,主動走了出來。

  “快,把人悄悄帶走,立刻出城,送往靈津關。”邵志超吩咐道:“出去后給他換身衣服。”

  靈津關在城北二十里,是一個黃河渡口,飛龍軍的臨時營地就在那邊。

  朱瑄沒有反抗,順從地被帶走了。

  邵志超下令士兵們靠攏過來,緩緩向后退去。

  ******

  賀瑰冷笑著看著邵倫,道:“大事未成,使君便欲刀兵相向么?”

  朱瑄被誰抓走了,他很清楚。

  其實賀瑰對于殺不殺朱瑄也很矛盾。

  如果不殺,只是驅逐了事,那么朱瑄還有可能回來興風作浪。尤其齊州還有朱威、朱瓊、朱玭三兄弟,朱瑄跑過去的話,四人沆瀣一氣,也是個麻煩事。

  如果殺了,很可能惹惱了兗州朱瑾,事情再無轉圜余地。

  說白了,這是個死結。

  艱難以來的軍亂,時人用“殺將逐帥”來形容,就是因為有的將帥在軍亂時被殺,有的只是被驅逐了事,下場是有區別的。

  朱瑄在鎮內有沒有威望?應該說是有的。但他最近也得罪了很多人,威望急劇下降。

  賀瑰不確定到底是殺了他好,還是不殺他好。殺吧,得罪朱瑾,不殺吧,很多本鎮武人想要他死。他本來不想管朱瑄死活了,因為進攻永定驛的時候軍士們很可能收不住手,當場就把朱瑄殺了,因此他打算聽天由命,無論怎樣都坦然面對。

  但邵倫半途搶人是怎么回事?這讓他有了種不好的感覺。

  “賀將軍,朱瑄在夏兵營中,言欲入朝為官,此非皆大歡喜之事?”邵倫擺出一副笑臉,道:“他去了長安,再不會回返。賀將軍自入主鄆州,我在濮州,你我二人還需同舟共濟,并肩抗敵。”

  “敵在何方?”賀瑰面色不虞,問道。

  “一在齊州,一在兗州。”邵倫說道。

  賀瑰有些惱怒,但火又發不出來,有心拔刀斬了邵倫滿是假笑的狗頭,卻被理智所阻。

  “賀將軍還不速速整兵,前往鄆州?”邵倫催促道:“朱瑄、柳存就擒,但張從楚還在鄆州,雖說他比不上賀將軍的威望,但遲則生變,不得不防啊。”

  不得不承認,邵倫說的話有道理,賀瑰無從反駁。當下最緊要之事,還是趕緊把位置搶下來。趁著這會大家還沒反應過來,先打著回來休整的旗號,帶兵入鄆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控制局面,逼幕府將佐表明態度,定好上下尊卑,如此方有對抗外敵的本錢。

  “我若去鄆州,邵使君待如何?”賀瑰咽下這口氣,問道。

  鄆州九縣,目前人口不足四十萬,但仍為第一大郡。齊州六縣,本有三十多萬,現只有二十余萬。濮州五縣人口與齊州差不多,可能略少一些。

  三州二十縣,這會只有約九十萬人了,但玄宗鼎盛時期人口可是超過一百六十萬的,差距巨大。

  當然,九十萬其實也不少了。在與朱全忠交惡前,天平軍治下人口比河東還多。河東是一府七州,天平軍只有鄆、曹、濮三州,可見河南人口的稠密。而且富裕程度也更強一些,河東當時養了約六萬衙軍,天平軍只有三萬人,百姓負擔更輕。

  難怪賀瑰還做著春秋大夢,河南、河北的每一個藩鎮,確實都有在亂世立足的底子:民風尚武,百姓好斗,全境平原,糧帛眾多,更兼戶口殷實、商旅不絕,其他地方拿頭來比?

  “將軍可速至鄆州,整頓軍府,控制大局。我愿擁將軍為天平軍節度留后。朝廷見此,想必也不會多事,收到表章后,天使旬日內便可離京,授予將軍旌節。”邵倫躬身一禮,道。

  賀瑰臉色稍霽。

  在奪權的關鍵時刻,如果邵倫立刻表態,會產生不容低估的帶動作用,對于他控制鎮內局勢大有裨益。如果朝廷再正式下旨,授予他節度使旌節的話,那就更穩了,留后的帽子也可以摘了,是正兒八經的節帥、使相。

  這其實就是一筆交易,大家都明白。

  “好!望邵使君記得今日之言。”賀瑰冷哼一聲,上馬離去。

  時間緊急,他沒空在濮州耗下去了,趕去鄆州控制局面才是緊要之事。

  賀瑰走后,杜光乂從某個陰暗角落走了過來,低聲道:“使君做得不錯。賀瑰兵多將廣,這節度使之位讓他坐了便是。夏王仁德寬厚,他日給你尋個去處,節度使之位并非沒有可能。”

  “我知道。”邵倫苦笑道:“鄆州那個位置,我爭不過他。武夫們可能會服從賀瑰,但未必服從我,這是最大的問題。亂世之中,一身好武藝才是立足的根本啊。”

  杜光乂默然。

  他熟讀史書,別的朝代末年文人都有可能上位,指揮諸多武將開疆拓土,一統天下。但在國朝,艱難以來文人當節度使的例子也有,但基本上都受到了極大的限制,原因就是武人不服。后漢末年一介世家子,哪怕武藝稀松,也能用權術控制局面,但本朝武人不認你的權術,他們會掀桌子殺人。出頭的多是戰陣上呼風喚雨的武人,在軍中有極大的威望,能得軍心,不然屁用都沒有。

  這就是此時的風氣,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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