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晚唐浮生 > 第十一章 “屯田”
  王師魯氣定神閑地穿過提象門。

  他發現城門樓居然已經修建完畢。不光提象門,北面的星躔(chán)門也完工了——上陽宮城東側有兩門,南曰提象門,北曰星躔門,都是有關星辰的元素,這與洛陽整體的建筑理念是契合的。

  兩門之間的城墻已經版筑完成,城內堆積了很多磚頭,役徒們正在工匠的指導下給城墻包磚。

  包磚這種事情,古來有之,但真正開始流行也是近十幾、二十年的事情,僅限于一些府城或重要的州城、軍鎮。

  洛陽周邊的磚瓦輪窯一個個立起,磚瓦產量巨大。夏王又是個挑剔的人,洛陽城墻包磚也就很正常了。反正他不著急,寧可慢一點,也要精工細作。

  甚至城內一些宅子,已經改變了全由木料修建的傳統風格,磚石被大量采用,以至于建起了那么多輪窯,現在洛陽仍然是一磚難求。

  夏王給出的公開理由是木頭不防火,采伐木料也會讓周邊山林光禿禿,易造成洪水泛濫,沖毀農田,泥沙淤積,堵塞陂渠。

  反正他是武夫,他說什么就是什么,不講道理的,你還能怎樣?

  穿過提象門,目之所見,仍然有些雜亂,堆積著很多建筑材料。草地上的景致非常無序,但已經有一些大樹移栽了過來,看起來正在逐步改造。

  徑直向西走,又是一道磚墻,墻上開一門,曰“觀風門”。

  觀風門內外,已經有許多軍士值守了。王師魯知道,這些宮廷衛士的來歷很復雜。

  會官話的,一般是官宦將校子弟。

  官話說不好,但會各地方言,且年歲較長者,一般是夏軍退下來的老卒。

  只會說胡語,官話腔調很怪異的——這類人最多——一般是前侍衛親軍的成員,都是夏王在草原上的奴部內的丁壯。

  守門軍官仔細盤查之后,將王師魯放了進去。

  王師魯左顧右看,卻見夾門而立已有兩樓,南曰“浴日樓”,北曰“七寶閣”。

  立于其上,可登高望遠,俯瞰全城,更能欣賞遠近的風景,令人心曠神怡,豪情頓生。

  還是天家會享受。

  進了觀風門,便是觀風殿的地界了。

  麗春臺、曜掌亭、九州亭錯落有致地拱衛著觀風殿。

  這三處都是一個個獨立的小院落,皆已完工,雜物清理完畢,景觀開始修復。

  尤其是九州亭,院內竹木繁多,不知道是原來遺留下來的,還是就近移栽過來的。王師魯覺得,酷暑之時,夏王可于亭院內納涼,聽竹濤陣陣,觀蒼松翠柏,實乃人生一大樂事。

  旋即他又有些羨慕。

  只一個九州亭,便已是富貴人家才有的庭院盛景。而九州亭只是觀風殿的一小部分,整個上陽宮,還有許多宮殿,更別提規模更大的紫薇城了。

  怪不得人人都想富貴,富貴好啊,好享受啊。而富貴已極者,便是天子。

  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誠哉斯言!

  觀風殿很快便到了。在殿外等候了一會后,王師魯便被喊了過去。

  “參見殿下。”行完禮后,王師魯偷偷瞥了一下,還好,夏王沒坐在龍椅上,而是與趙光逢、謝瞳二人相對而坐,品茗閑聊。

  “令兄在長安還好吧?”邵樹德隨口問道。

  “一切安好。”王師魯回道。

  閑散官員一個,有什么好不好的?就整天游山玩水罷了。

  “今日找你來,是有關淄青之事。”邵樹德說完,拍了拍手。

  一個陌生的宦官立刻捧著一艘船只模型走了過來。

  船只看起來似乎是漁船,因為兩側垂下了很多釣具。船體機構似乎也不太一樣,看釣竿與船體的大小比例,應該不小,遠遠大于一般的漁船。船底是尖底結構,使用軟帆,操控性和抗風浪能力應該不錯。

  王師魯生于青州,對漁船還是有所了解的。

  國朝的漁船非常小,行走在貨船旁邊時,簡直不值一提,似乎一個風浪就能掀翻。

  淄青鎮捕魚的漁民也非常少,使用的工具很簡單,魚鉤、魚叉、掛簍以及手操漁網。

  船只小,工具簡單,那么就只能在近海及島嶼附近活動,所得有限,故海洋里的魚類甚少成為沿海居民普遍消費的商品。

  以登萊為例,當地主要吃羊肉,海魚極少見到,因為產量極小,這是不正常的。

  當然從經濟和政治角度而言,這種現象是正常的。

  蓋因在這會,出海捕魚的人誠然有,但不太多。究其原因,還是人少地多。只要在陸地上還能勉強糊口,那么絕對不會有太多人出海捕魚。

  別看赤山浦、駁馬浦經常有船只進進出出,忙碌得很。但路途中有多少船毀人亡的慘劇呢?書上只會記載某某出海,某某在哪里登岸,這些是活下來的人。死于海難的,甚少有記錄,而這數量往往還極其龐大。

  另外就是官府方面的阻礙了。

  就節度使們來說,不太樂意治下百姓出海捕魚,畢竟誰知道你是不是一出海就跑了?不好管,難以控制。

  當然,就他們的管理水平而言,大概率管不了漁民們出海捕魚的事情,因此這不是主要原因,核心還是在于風險與收獲不成比例。

  簡而言之,以小舳板、排子、掛簍船出海捕魚,在近海都很危險,別說去遠一點的地方了。

  背后的原因,是海洋漁業長期投資的缺位,甚至可以說沒有人投資。

  邵樹德思考過,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投資海洋漁業既不經濟,也不政治正確。官府沒有動力這么做,民間小門小戶的也沒這么多資本,因此造就了千百年來還是那些破船在從事極小規模的海洋捕撈,甚至一直到清末都是如此,幾乎沒什么變化。

  但從另一個角度考慮呢?

  17-18世紀,英國鼓勵從事海洋捕撈的漁民,并將每個人的詳細信息登記造冊,以字母排序。風帆戰艦的年代,這些漁民,都是海軍的后備兵源。而戰爭消耗從來都不是什么小數目,沒有足夠的兵源補充,是堅持不下去的。

  “殿下,這是漁船么?”王師魯問道。

  “正是。”邵樹德說道:“還沒正式建造,只是按照我的設想弄了個樣式出來。”

  說到這里,他站起身,一邊踱步,一邊說道:“造船的好處并不僅僅在于做買賣,事實上捕魚也是一大收獲。”

  “殿下,如果有選擇,百姓們并不愿意出海捕魚。”王師魯說道:“一出海,生死難料,誰愿意呢?”

  “此誠為可憂之處。”邵樹德同意這個看法:“說到底,還是出海太危險。但天下太平之后,人多地少,屆時又不一樣了。”

  “殿下所言極是。”王師魯說道:“不過,中原沒有地,不是還有其他地方么?”

  邵樹德詫異地看了一眼王師魯。

  這年頭,還有這種有全局眼光的人?知道向外擴張,緩解人地矛盾?

  “殿下,江南諸鎮,地廣人稀。”王師魯解釋了一句。

  邵樹德恍然大悟,還以為他說的是遼東呢。

  不過也沒錯,古時候的版圖很大,但其實并未實際控制。說地圖開疆可能過了,但歷朝歷代在南方真有點像殖民帝國的風格了,從一個個散落的定居點開始,慢慢串成線,改造環境,主動或被動移民,同化土著。

  這個過程持續了一千多年,最終完全消化了廣闊的南方,這何嘗不是一種另類的殖民擴張呢?只不過老祖宗比歐洲人文明,同化的土著都當做是漢人,慢慢融合掉了。

  “開發江南,可不比出海捕魚安全多少。”邵樹德苦笑道:“有人被貶到荒僻之地做官,恨不得自盡。這還是官呢,況百姓乎?每一處濕熱之地的開發,都是由累累尸骨堆成的。”

  他想起歷史上的荷蘭東印度公司。

  殖民東印度群島(印尼)死亡率極高。從德意志地區招募的雇傭兵去一個死一個,在尼德蘭七省招募的水手也死得讓人心驚膽戰,最后不得不騙人、綁人出海——從蘇格蘭招募農民到荷蘭割牧草,給的工資很高,騙來了很多人,然后直接綁架到船上當水手,管你愿不愿意。

  東印度公司千方百計補充人手去遠東,結果他們在東方的歐洲裔雇員(包括軍人、水手)最多時也就1.1萬人,數目始終上不去。首府巴達維亞鬧一次流行病就死一半人,直到活下來的人適應了當地環境為止。

  江南或許沒有熱帶那么恐怖,但也不是好相與的。

  宣宗年間,抓獲的吐蕃俘虜,統一流放吳越。吳越在后世是中國的精華地區,但幾十年前還是流放地,你覺得能好到哪去?

  南方的繁榮,是北方戰亂導致的一波又一波中原移民的累累尸骨筑成的。歷史沒有記載這些披荊斬棘、改造環境的先人們的痛苦過往,只書寫了南方繁榮起來后的景象,這個春秋筆法,讓后人以為這個過程很容易呢。

  “登、遼之間諸海島,人煙稀少,聽聞只有少許漁民在捕獵海狗、海獅?”邵樹德問道。

  長山列島,直到清代,還有大量海狗、海獅生活著。這也是漁民們的捕獵對象。

  渤海海域,直到清末還經常看到鯨出沒,但沒人捕獵。

  海狗、海獅的皮毛,但大航海時代是一門大生意。沙俄的俄美公司其他業務虧得一塌糊涂,殖民一處地方虧一處,全靠捕獵海獅、海狗之類的高盈利業務支撐著,不然早破產了。

  “是。”王師魯回道,但不解其意。

  “平海軍已募集到七千余人,我打算讓他們先在近海捕魚,自食其力。”邵樹德說道。

  王師魯張大了嘴巴。這不是欺負新羅人老實么?水師出海捕魚,與陸師屯田有何區別?

  此時的武夫,有愿意屯田的嗎?不敢說一點沒有,但絕對罕見。

  “我已抽調黃河水師精干兩千余人,編入平海軍,湊足一萬軍額。”邵樹德繼續說道:“讓這些‘旱鴨子’先適應適應大海的波濤,然后充作平海軍骨干。”

  王師魯默默聽著。

  “散落各州的新羅軍士家人,統一遷居登州。我欲任你為安撫使,好好撫慰一下這些新羅僑民。”邵樹德終于說出了他的目的:“你自去府庫提三萬匹絹、兩萬斛糧,登萊牧場那邊也會發給一些牛羊,讓這些新羅人可以自食其力。今后編戶齊民,都是我治下子民了。”

  王師魯懂了。

  這是擔心平海軍的新羅軍士跑了,故給他們發下賞賜,再提高家人待遇。這固然是恩賞,同時也扣留了人質,增加了新羅人叛逃的成本,確實很周全了。

  “遵命。”王師魯應道。

  他很感慨,夏王這個“扒皮”,真是一點虧都不吃,讓水師“屯田”的事情都干出來了,他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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