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晚唐浮生 > 第七十九章 三件套
  長夏樓,就是長夏門的城樓。

  大軍出征、班師,天子有上樓為將士送行、接風的傳統。比如之前張濬率師西征涇原,圣人就御安西樓為大軍送行——那一次,是真的送掉了。

  長夏門外的空地上,已經列起了軍陣。

  歸來的是突將軍左右兩廂,數萬將士披甲持槊,肅立當場。

  又有各營精選出來的勇士,以及出征以來卓有戰功者共三千余人,從旁而出,緩緩走過長夏樓下。

  他們分成數股,每過一陣,列陣的軍士齊聲歡呼。

  這是軍禮中有關大閱的一部分。

  其實已經簡化過了。一般來說,這時還會置放強弓勁弩,供皇帝校閱勇士。又或者挑選健馬,供將士驅馳奮擊、走馬射草人。

  皇帝興致來了,親自指揮披甲坐在地上的軍士,起身結陣沖殺。

  而文武百官、蕃幫賓客、諸州士人都要過來觀看,評頭論足,人人參與——即便是文官,也興致勃勃地談論著武夫們的表演。

  這是從“野蠻”的春秋戰國時代繼承下來的傳統,一直延續至今。

  皇帝的軍事色彩,其實非常濃厚,對皇帝文治方面的要求可以沒有那么高,但最好有武藝,懂軍略。

  都畿附近的百姓也可以過來觀看。事實上他們每次都必來,他們不但喜歡看校閱,甚至看打仗——鄴城之戰,就屬于觀戰的吃瓜群眾被打了,引起騷亂。

  軍禮在五代時期得以延續,并持續到了北宋初年。自宋太宗往后,越來越少,慢慢銷聲匿跡,中原王朝皇帝的軍事色彩變得越來越淡。偶爾出個把喜好武功的,也架不住整體越來越偏向文人皇帝。

  “皇后,這些都是勇士,或技藝嫻熟,或攻城先登,或殺賊較多,或當先沖突敵軍,或生擒賊人而回,共計三千三百余人。”邵樹德在一旁介紹道。

  皇后饒有興致地看著,突然問道:“太傅怎知有三千三百余人?”

  “此事易耳,老于戰陣者都會數。”邵樹德回道。

  “聽聞國朝列圣都會參加田獵及講武?”皇后問道。

  “是。”邵樹德答道:“開元十三年(725),玄宗舉行田獵,騎馬馳射,一箭射中野兔。突厥使臣阿史那德吉力發下馬取回獵物,獻予天可汗。”

  “太傅可會馳射?”

  “若皇后想要,臣走馬射些雉雞、狐兔回來獻上,料不難也。”

  皇后還要說些什么,封彥卿咳嗽了一下。

  你們這兩公母,能不能收斂點?

  一個是將要亡國的皇后,一個是即將開國的篡臣,前者話語里聽不出亡國的哀傷,后者一點亂臣賊子的狠勁都沒有,搞什么搞?折王妃來了洛陽,怕是要將這亡國皇后當獵物一箭射死。

  邵樹德臉色一正,道:“皇后,按禮制,臣該下去了。”

  “卿但去。”皇后允道。

  說完,她稍稍靠近了女墻,仔細看著下面。

  不一會兒,只見大群騎兵沖出長夏門。領頭一人身著大紅色的戎服,及至陣前,揚鞭立馬,威風凜凜。

  突然之間,曠野之中響起了山呼海嘯般的吼聲。

  聲浪由遠及近,讓人心神俱震:“殺!殺!殺!”

  “這……”文武百官只見過神策軍列陣。

  公允地說,那群小綿羊列陣倒也不錯,花樣百出,像耍把戲一樣,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眼前這群人,同樣是列陣,但殺氣騰騰,像是一言不合就要上來砍人一樣,沒神策軍看得順眼。

  嘖嘖,連外行都看出差距了,神策軍走好。

  皇后也嚇了一跳。但她的注意力卻和其他人不一樣,始終鎖定在邵樹德身上,看著這個男人右手高高舉起,喊了一句:“突將何在?”

  “突將在此!”三萬將士齊聲高喊。

  “突將何在?”他的手又高高舉起,然后用力斬下。

  “突將在此!”

  “突將何在?”

  “突將在此!殺!殺!殺!”

  如是者三。

  皇后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纖手緊緊握拳,嬌軀微微顫抖。

  陳氏拿了一件綿衣過來,披在皇后身上。隨即又有些詫異,皇后的臉通紅一片,看起來不像是冷的,而是興奮?

  邵樹德策馬走過整個軍陣,聲浪此起彼伏,軍士興高采烈。

  朱樸、蕭蘧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圣人還想在刺殺成功后收買大將,穩住軍士們,可能嗎?

  “皇后。”封彥卿突然說話了了:“臣聞古之哲王,莫不旁求賢佐,戡亂保邦。太傅器識宏遠,志懷沈毅。蘊權謀而制敵,勵誠節以匡時。披荊棘而有功,歷險艱而無易。或分麾東討,掃昏祲于河南;或仗節北臨,備長城于漠北。有穰苴之法令,亞夫之威略,是為社稷之寶臣,可資帝王之大業。宜給殊遇,以宣嘉績。”

  皇后回過神來,聲音略有些沙啞,道:“太師所言極是。不知以何賞之?”

  封彥卿肅容道:“太傅之功,厚矣,重矣。臣以為,可許其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贊拜不名,加九錫。”

  群臣一片沉默。

  九錫者,即皇帝賜予臣子的九種器物。

  其一是高規格的車馬,與天子所乘御輦差不太多;其二是袞冕之服;其三是宮中懸樂;其四朱戶,即大紅色的門;其五是納陛,即上朝登階時特別開鑿的陛級,可以理解為專用通道;其六是虎賁,即扈從衛士若干;其七是弓矢,特制的紅色弓,黑色專用箭矢,可用來殺不義者;其八是斧鉞,能誅有罪者;其九是秬(jù)鬯(chàng),祭禮用酒。

  得了這九樣東西,你再看看,和別的大臣們還一樣嗎?

  看看身上的袞冕之服,再看看宮廷才有的器樂,身邊甲士如云,可用弓矢、斧鉞殺人,殺的還是不義之人、有罪之人,上朝時還是特殊通道,只有你一個人能走。

  再加上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贊拜不名,這特么的還是臣子?

  “善。”何皇后只微微猶豫了一下,便同意了。

  她猶豫也不是舍不得給出這些東西,事實上她已經想通了,大唐遲早得亡,擋不住的,給不給這些東西都不影響。

  她只是覺得有點可惜,當不了幾天皇后了,而自己的命運還浮沉未定。

  城樓下又想起了熱烈的呼喊聲。

  皇后不看了,沒什么興致。

  ******

  長夏門觀閱軍禮在酉時結束了。

  在這場活動中,文武百官就是工具人。他們在城樓上吹冷風,也不過就是讓封彥卿引出那句話來罷了。

  篡位三件套,第一件:都督中外諸軍事,相國,總百揆。

  邵太傅已完成此項成就:相國,總百揆,諸道兵馬元帥。

  第二件: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贊拜不名。第三件:加九錫。

  今天一并給了。

  當然,還得辭讓一番。

  邵樹德回到長夏樓時,當場就請辭,這是第一次。

  后面繼續走流程。

  說起來可悲又可笑,從西周時代起,“禮”之一字貫穿始終。發展到現在,就連特么的篡位也得講“禮”。

  邵樹德懷疑是王莽發明的,然后經魏晉、南北朝、隋唐諸位篡臣演繹,流程已經完全規范化了,讓人哭笑不得。

  總比黃袍直接加身好吧!當年郭威披黃袍,也不知道有沒有龍椅坐,倉促之下怕是沒有,這可真是極致的簡約風格。

  上元節之后過了幾天平靜日子。

  每日上朝下朝,群臣打卡上班,等著拿工資。邵樹德則緊張地忙碌著,他天天坐鎮樞密院,與諸樞密使一起梳理軍隊大事,推敲詳細的操作細則。

  有了想法,你要實施,就得制定出規章制度來。這個制度還必須做到很細,不能給別人留出空子。眾人都是老行伍了,對軍隊那點事熟稔得很,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就把丘八們可以施展小聰明的地方給堵住了。

  閑下來時,邵樹德繼續與皇后玩一些緊張刺激的小游戲。

  皇后的禮服有十二紐,邵樹德已經全解開了。

  現在已經不滿足于在雙峰月上留下牙印,皇后甚至已經被迫中途換了一件蔽膝——蔽膝者,遮蔽大腿和膝蓋的衣物,穿在最里面,有些類似圍裙。這玩意,確實容易臟,臟了穿著還很難受,必須要換掉。

  正月晦日,給假一天。

  中和節,給假一天。

  到了二月初五,九錫之物已經盡數送到了邵府——除了納陛之外。

  前來送器物的是老熟人刑部郎中王溥。

  “我辭了,拿回去吧,這個月不要再來了。”邵樹德正在看地圖,隨口說道。

  “遵命。”王溥很干脆地應道。

  “王侍郎,這幾日我在想著整頓諸州兵馬的事情,有沒有興趣到兵部任職?”邵樹德問道。

  王溥有些驚喜。關鍵時刻的果斷投靠,終于換來回報了嗎?

  他是刑部郎中,到兵部多半是升遷,莫不是兵部侍郎?

  “仆唯太傅之命是從。”王溥回道。

  邵樹德笑道:“讓你去兵部,可不只是單純酬功,要做事的。”

  “明白。”王溥說道。

  “我已經厘清了南衙禁軍、北衙蕃兵,現在要整頓天下州縣兵。”邵樹德說道:“直隸道、關北道已經做出了表率,反響尚可。下一步我要收諸刺史兵權。”

  王溥一凜,道:“殿下。刺史若無兵權,地方一旦有變,緩急之間,難以反應,恐釀成禍事啊。”

  邵樹德嘆了口氣,沒說話,這是實情。

  “你后天便去兵部上直吧。杜讓能要從河隴回來了,他將是新的兵部尚書。”邵樹德擺了擺手,讓他離開。

  禁軍、蕃兵、州縣兵,一樣樣整頓,千頭萬緒,牽扯眾多,確實得好好計議計議。

  (朋友寫了本歷史書,《犁漢》,就在起點。個人感覺非常好,是正經歷史文,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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