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文藝時代 > 第一百一十三章 冬至
    12月22日,冬至。

    天冷的嚇人,風都凍得碎裂在空氣里,直接透過衣服,黏在皮肉上。

    老賈還是厚道的,沒有像褚青想像那樣在這熬一個冬天,他覺得冬季的素材已經足夠,可以打道回京。今天,亦是最后一次拍攝,下次再來,便要等到春暖花開。

    《站臺》從時間跨度上,很是豪氣,但內容并沒有激烈的戲劇沖突,平實簡單,只是普通人在時代變遷下,無可奈何的人生。

    話說每個時代都有一大批的符號作為表皮印象,人們也許會忘了曾經的日子,但對這些符號一定記憶猶新。

    賈璋柯在影片的前半部,喪心病狂的植入所謂的時代象征,太過密集和刻意,以至到了失控的狀態。當然,導演都有自己的想法,這部電影就像個裝不滿的垃圾筒,他任性的往里面傾倒著一切想傾倒的東西。

    比如喇叭褲,《流浪者》,急智歌王張帝,以及某位偉人大閱兵的廣播……還有,嗯,看上去就很蛋疼的一個節目。

    “車輪飛汽笛響,火車向著韶山跑,穿過峻嶺越過河,迎著霞光千萬道。”

    古怪的歌聲響起,六個人,排成一排,每個人都把左手搭在前面小伙伴的肩膀上。排頭是梁敬東,腦袋上包著白手巾,老農打扮。他左手伸的筆直,帶領小伙伴們從幕后嘎悠出來。

    為毛是嘎悠呢?

    因為他們屁股底下都塞著張小板凳,右腳得勾著凳子腿,左腳先邁一步,右腳再帶著凳子往前挪一步。

    原意上,這應該是模仿火車長龍,不過好像三條腿的蛤蟆,也是這么個style。

    更蛋疼的是,右手還得在身側劃圈。以示車輪跑得飛快。

    最蛋疼的是,他們出來的時候,還要跟傻缺一樣,嘴里發出“嗚……”的汽笛聲。

    最最蛋疼的是,還特么得唱歌!

    這是汾陽郊區一個公社的大禮堂,建于文*革后期,容量約有一千五百人,而現在整個村子才兩千多人。禮堂已經完全破損了,被公社當成堆建筑材料的倉庫,亂糟糟的。整個劇組的爺們一起上手,花了很長時間才清理干凈。

    老賈打算把這段文工團下鄉演出的鏡頭,放在電影開篇,非常重要,特意請來當地的一個老導演,指導他們按照文*革時期的表演方式重新排練。

    《火車向著韶山跑》是當時很紅的一個節目,大意是說,工農兵學商以及少數民族六種形象人物,盼望早點到達韶山。并在火車上唱贊歌。

    褚青排在第二位,一身藍色工人服,對此類原生態的文藝匯演,感覺既新鮮又羞恥。

    六人嘎悠到舞臺正中。停住,跨過板凳,正面朝著臺下,雙臂斜舉。作托起太陽狀,同時唱出最后一句歌詞:“嘿,迎著霞光千萬道。”

    “哎!演工人那個。你咋干嘎巴嘴不出聲?”

    老頭那是相當負責,一眼就看出有人在里面劃水。

    “呃……”褚青撓撓頭,很尷尬。

    “老師,他唱歌實在沒法聽。”賈璋柯解釋道。

    “不會唱他上個球?撤!”老頭一瞪眼,很鄙視這種靠關系搏出位的慫貨。

    別看他在家歇了挺多年,心中的一團火還燃燒著,好容易有過把癮的機會,怎么能讓一攪屎棍擱里邊戳著!

    老賈也尷尬,褚青是主角,所以得上,可現人家說的算,真要惹毛了這老頭,撂挑子不干了,都得傻眼。

    “哎老師您別生氣,我這就 ,我這就下來,咱們唱歌好聽的多了去了,肯定能把這節目排好。”沒等他吭聲,褚青自己先蹦下來了,一副以大局為重的樣子。

    丫哪有什么高風亮節,就是想光明正大的偷懶,老賈明白,可也沒法說,只得找別的哥們補位。

    這歌其實很簡單,卻硬生生扯成了歌劇的形式,六個演員,每位都有solo,一共能有半個小時。賈璋柯要求他們從頭學到尾,真正當成節目來演,趙滔那幾個人只好苦逼的在臺上耗心血。

    練了一白天,沒達標準,傍晚歇了會,又接著排。直到夜深,老頭才勉強點頭,同意出師。

    顧正事先已經聯系好老鄉們來當群演,但不知道這邊什么時候可以開始,畢竟鄉里鄉親,不好意思直接拽過來候場。

    等老賈說可以拍了,他先瞅了眼時間,咧著嘴找到村長。于是,大晚上的,村里喇叭開始廣播,通知到禮堂集合。

    鄉親們還是很給力的,速度雖慢,答應過來的,一個不差。

    等了好半天,三三兩兩的聚齊,看著蠻多,占了禮堂還不到一半。只能盡量往前邊緊湊,造成人山人海的假象。

    褚青沒有他的事,自覺的劃到雜工那堆,幫著調度群演,擺弄器材,沒活了也不敢停,禮堂呼呼漏風,太特么冷。

    這貨罩了件棉襖外加大衣,身上還行,鞋就掛了,腳都沒啥知覺了,跺起來跟塊石頭摔在地上,梆梆硬。

    折騰一氣,真到開拍的時候,夜已過半,都凌晨了。

    楊莉娜扎著馬尾辮,走到正中,用普通話報幕:“汾陽縣農村文化工作隊慰問演出,現在開始!”

    褚青縮在人堆后面,看這姑娘似模似樣,聲情并茂,頓時有種小學運動會即視感,“金秋艷陽”神馬的。

    “一列火車,正奔馳在灑滿陽光的土地上,開向我們偉大領袖毛爺爺的故鄉!”她念著配詞,揮動手臂,拗了個十分中二的造型。

    這節目是表演唱,就是有演,有唱,還有表……

    結果剛說了第一句,底下就有老鄉喊:“好!”

    “停!”

    賈璋柯搓搓手,道:“大爺,一會人都出來,您再喊。”

    “啊。行嘞!這不看這女娃子挺好看的么。”一老頭咧著黃牙笑道。

    話說文*革時期的文藝演出,模式基本一樣,夸張的形體,上口的歌詞。開始還ng了幾次,后來就越來越順暢,在這破舊禮堂的映襯下,演員們似乎也感受到了1979年的氣氛,比排練時發揮的更好,表演得輕松自然。

    老鄉們不停的在笑,非常給面子的沒走神。年老點的可能看過,年輕點的可能聽說過。總之,在這個晚上,他們沒意識到自己參與了一部電影的拍攝,只當是看了一出免費的戲,陪一群神神叨叨的人熬過了今年冬至。

    凌晨四點,鄉親們看完熱鬧,各自回家睡覺,而劇組還得等待下一場的拍攝。

    “我說你不過去。跟這擠個什么勁?”顧正邊烤火邊嫌棄的往外推。

    “這不沒到我呢么,凍成傻*逼了快。”

    褚青死乞白賴的用屁股一拱,占了他半個小板凳,手伸到爐子上方。感受著旺熱的溫度,血液都舒活了些。他呼出口氣,扭頭瞅了瞅,忽道:“你那機器別烤化了。”

    這場戲是文工團演出完。坐在汽車上準備返回的一個場面。

    因為車上太窄,沒地方站人,閑著的都跑到禮堂看門大爺的屋里烤火。小屋里擠了十來號人。估計就算不生火,也能搓出一身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