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文藝時代 > 第三百四十三章 假和尚與真隱士
    寧皓起得很早。

    他從未感到如此的精力充沛,當多數人還在慵懶在床的時候,他就已經刷牙洗臉,擦亮了皮鞋,套上白襯衫和那套廉價西裝,并且不太嫻熟的系好褚青送給自己的黑領結。

    據說這叫禮服,也叫戛納的規矩,雖然他覺得西裝與禮服之間只差了一個領結顯得比較搞笑。

    當一切收拾完整,他以一種無比隆重的心態站在穿衣鏡前,細細打量著那張面孔。

    他的五官很明顯,骨骼和肌肉的分布卻往兩側攤鋪,以至于整張臉看起來特寬大,而且立體。加上可憐的發際線以及偉岸的前額,真的有點像胖頭魚。

    這張臉,他看了二十六年。

    寧皓是山*西人,家庭普通,父親曾經是一名鋼鐵工人,后來經商。老爹很希望帶著兒子一塊做生意,但在某次途中,那個家伙居然半路逃走。

    因為他喜歡美術,念過專業學校,功底非常不錯,之后到京城闖蕩又轉學攝影和導演。其實他并不確定選擇的這條路是否光明,時常感到迷茫或惶恐。

    所以他會在脖子上掛一條粗粗的金項鏈,暗示自己原本可能的另一種生存形態:商人。

    那穿衣鏡很大,很清楚,窗外漸漸亮起的天光混著室內靜謐的暗色,一起澆注在玻璃平面里。

    寧皓獨自看了好久,直到時鐘轉向七點半,他才打量了下這間睡了快十天的屋子。擰開了門把手。

    剛剛邁步。便見對面的房門同時拉開,刁亦南緩步而出,一身消瘦。

    ……

    23日上午,《香火》首映。

    一種注目單元可比不了主競賽,檔次天生很low。除了各國記者為自家作品加油打氣外,與其無關的大媒體根本不管,只有《綜藝》和《銀幕》兩本場刊會負責任的進行報道。

    樓燁沒走。王曉帥的《二弟》放完后,他也留著等結果,導致這場放映更像一次國內導演的交流會。

    論輩分,刁亦南同屬第六代,寧皓卻是十足的小字輩。不過大家在國外,又有褚青的面子,即便他們以前沒啥交集,這會也相處得很熱絡。

    內地的記者來得不少,他們沒再犯柏林電影節的錯誤。最后讓元蕾刷了一篇足以提升業內等級的專稿。

    《紫蝴蝶》看樣子沒戲,但還有褚青,這個人太不確定,鬼知道他什么時候暴走。

    事實上,當《香火》和《制服》的冊子送到他們手里時,幾乎所有的記者都在問:這倆貨是誰?

    刁亦南算有些小名聲。很快被挖出老底。可寧皓算干嘛的?

    就像01年,他們聽到《今年夏天》入圍戛納的消息一樣,牙齒都還沒刷呢。你當制作人就當制作人,為毛老弄些四六不著的菜鳥來刷存在感!

    十點鐘左右,首映開始。

    褚青陪著四位導演坐在最前排,他并非第一次看,但換個正規的環境,心態又有不同。如果說參演的電影是身上血肉,那投拍的片子就帶了點商品的意思,都渴望成功。性質卻不一樣。

    寧皓挨在他旁邊,一眨不眨的盯著熒幕,全身都已繃緊,這個26歲的年輕人正經歷著褚青22歲時經歷的故事……

    片子開頭,是條橫貫畫 條橫貫畫面的鄉間公路,灰色的天光和蒙了雪的土地,以及一棵很突兀的歪脖枯樹。

    接著,一輛三輪車自路上駛過,司機唱著高亢的民間小調。車里還坐著個和尚,戴了頂破棉帽子。

    現在國內獨立電影界有個共同的認識:凡是褚青插手的電影,硬件肯定特漂亮。畫面,聲音,剪輯和節奏,保準清晰流暢,區別于那些模糊不清甚至連說話都聽不懂的作坊片。

    這部也不例外,開篇寥寥數筆,便把晉中鄉下的那種荒蕪破敗表現得淋漓盡致。

    “這真是用dv拍的?”

    樓燁看著那畫面效果,表示非常懷疑。

    “是啊,不過后期做的費勁,錢沒少花,快趕上拍攝成本了。”褚青道。

    “哦……”

    他微妙的應了聲,心里平衡了點。

    現在這幫導演,就沒有看得上dv的,膠片才是王道。你讓折騰一年的《紫蝴蝶》跟半個月就搞定的《香火》比,擱誰誰不爽。

    南小寨村,是一個戶戶養羊殺羊的村子。

    村里有座破廟,廟里有個不太清靜的和尚,從一開始就不是很純正的信徒。他會抽煙,會吃油葷葷的方便面,也會跟殺羊的屠夫開女人的玩笑。

    但是,和尚信佛。他一再強調全村是殺羊的,所以一定要有座廟,他信因果報應,信自己的職業,信佛祖可以保自己的生計。

    然后,那尊佛像塌了。和尚開始不安,想盡辦法把佛像修復,以保證自己的生計和信仰。

    他先去縣政府的宗教科,負責人推脫說沒有錢,可為教堂修繕的資金卻分毫不缺,因為教堂送了禮。

    和尚又去了二表哥那里,雖然經營發廊的二表哥像是有錢人,他卻沒開口相借,因為那發廊是賣*淫的場所。

    和尚又想起了發達的大師兄,大師兄在縣里的大廟,果然氣派,人卻很吝嗇。

    再然后,和尚化緣籌款,被警察逮住,碰到幾個妓*女要為他捐錢,而且遭流*氓毒打。

    發展到這,和尚終于墮落了,他開始擺攤算命,用十幾塊錢的地攤佛像給人家開光祈福,終于賺到了三千塊錢。

    而當他鑄好了金光閃閃的新佛,正志得意滿時,政府卻告知要修路,寺廟必須拆掉。

    片尾的設計很巧妙:在畫著大大“拆”字的廟墻前。和尚凝視遠方。喇叭里放著誦經聲。畫面逐漸變為大遠景,這是一個侯孝賢式的空鏡頭,不去拍人,而是對著慘淡的黃土地。

    “嘩嘩嘩!”

    影片結束的一瞬間,全場觀眾的掌聲響起。

    這掌聲帶著五分驚喜,五分致意,為在平行單元發現一部好電影而驚喜。又為創作者無與倫比的真誠態度而致意。

    話說今年戛納的作品質量普遍偏低,且充斥著自嗨式的浮夸,甚至出現了《棕兔》這種集體退場,全影評人往死里噴的變*態電影。

    因此可以想象,當他們看到了一部特誠懇的片子時,心情有多么的愉悅。

    “別發呆,快點上去!”

    那邊主持人已經拿著話筒介紹了,寧皓還不知所措的坐在哪兒,褚青便使勁推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