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雄兔眼迷離 > 公卿骨(五十一)
  魏塱聽得清楚,許是宮女喊了太后,他的目光也就跟著落到了昭淑太后臉上,將那一瞬間的狂喜盡收于眼底。

  娃活了,媽死了,這得是多大的喜事。

  皇帝來的急,太監宮人都沒顧上通傳,昭淑太后心思全在掌中嬌兒,沒能第一時間發現皇帝已進了門。

  便是發現了,下意識的反應哪能絲毫不露聲色呢。這人,就是該死的。她大喝:“亂嚼什么舌根。”

  太醫聽聲即沖了進去,再出來,才看見皇帝在屋里站著。昭淑太后已將小皇子遞給宮人,自己坐在椅子上滿臉焦急。一見太醫出門,立馬問道:“如何?”

  太醫跪地,說是無力回天。一個宮女再沖進去,且哭且問:“娘娘這是怎么了,怎么了,我剛剛瞧還好好的。我剛剛........”

  好似她還推了兩把:“娘娘,您醒醒啊,醒醒啊。”

  在眾人眼里,皇帝的反應過于古怪,他先狠狠看了一眼昭淑太后,才拂袖走進里屋。宮女見了皇帝進來猶不肯退讓,哭哭啼啼喊“娘娘。”

  魏塱上前,一手掀了被子,雪娘子下身大片鮮紅。他才瞧得一眼,那小宮女急急將被子扯回,重新給雪娘子蓋上,哀求道:“陛下,娘娘冷,娘娘一直在喊冷。”

  魏塱伸手,好似還要掀開,最終卻只是抓著一方被角,像要擰出血來。那錦被,繡的是百子戲春圖,熱熱鬧鬧的開在床榻之間。

  后宮里的女人各有千秋,所以各有秋千,不是這位大人的女兒,便是那家老爺的妹子。唯有床上這一縷芳魂,能讓他為所欲為。

  說愛,嚴重了些。說不愛,那也不能看著人涼在這毫無觸動。何況,更多的是憤怒。

  他松手,踢著衣角出門,額頭青筋暴起,問太醫怎么回事。陶淮跪地不敢起身,回話說看樣貌是產后血崩,此癥來的急,防不勝防。

  他想,自己鐵定完了。婦人雪崩,多在產后一瞬。明明自己查過的,并無此兆啊,怎么去查了個方子藥湯的功夫,人就這樣了。

  他隱隱有些猜測在心里,卻不敢說。看皇帝現兒這模樣,說出來,就是自己看護不周。

  這廂人還在心急,皇帝居然沒再問,只重重對著一群人交代,看好小皇子,有個萬一,在場的九族不保。

  此話聽得昭淑太后都是一愣,在場之人的九族,那不得包括魏塱自個兒。

  沒人知道為何皇帝不喊即刻嚴查,只看見他橫挑鼻子豎挑眼從瑤光殿拂袖而去。幾個太監不知皇帝要往何方,忙小跑跟上,走了一段,才發現是往長春宮的路。

  有人跪下來要勸,還沒開口。魏塱一腳將人踢開,繼續往前走。那太監伏在地上差點笑出聲,自個兒可算是擺脫了這苦差事。

  一群人竟沒雙眼睛看見,皇帝袖里裝著枚箭矢,箭簇一直牢牢握在手里。

  霍云婉還沒睡,一盞佛燈擱在桌上,人就著軟塌捧了卷經書,讀的分外虔誠。即使大門是被猛力踹開的,她仍沒挪眼睛。

  幾個原宮女出身的姑子跪了一地,現在的皇后娘娘是個活菩薩,天子是個臟男人,大半夜的進來,豈不有辱清譽。

  魏塱在門口站立稍許,不等開口,幾個侍衛識趣將那些姑子托了下去。霍云婉似乎才聽見動靜,略偏頭,一汪秋水目,含情脈脈瞧過來。

  魏塱呼吸聲重,走到里頭,卻是平常語氣,盯著霍云婉道:“皇后竟還沒歇。”

  霍云婉低頭,面上笑意嬌羞,片刻才答:“妾...

  妾在等喜事兒。”

  箭矢叮當一聲掉在桌上,魏塱手攏回袖里止不住輕微顫抖,問:“霍家還有余孽在。”

  霍云婉渾不知他所指,抬起頭來,看看左又看看右,還是對著魏塱笑:“妾是陛下的妾,陛下說妾是余孽,妾便是余孽。陛下說....”

  一聲脆響,霍云婉捂著臉好一陣,還是笑著把話說完:“陛下說妾是皇后,妾就是皇后。”

  真是倒了大霉,這么多年,魏塱還真沒打過人。她拿開手掌,左臉一片通紅。看了眼桌上東西,不以為然道:“怎么了這是,殺個產婦,還用上這東西了。”

  霍云婉起身,一改方才柔情,倨傲道:“宮外來的下賤坯子,一碗藥灌下去,她那條賤命還不夠賠藥錢,配得上我霍家的行風弩嗎?

  她拈起那枚箭矢,慢吞吞移到魏塱眼前,又復嬌媚:“陛下您看這箭簇,區區一個個賤人......”

  她突而聲急:“她配嗎!”,說話間箭矢朝著魏塱心口處猛扎過去。魏塱閃身避開,后頭侍衛一擁而上,將霍云婉制住,按回軟塌上。又奪了箭矢,呈給魏塱。

  霍云婉還在問:“她配嗎?她配嗎?”

  魏塱略有心驚,接過箭矢重復看了一圈,才道:“朕戌時中,在宮外遇刺,那人用的是你父霍準的面皮,暗器正是行風弩,你究竟知不知情。”

  說罷招了招手,示意眾人放開霍云婉。他的皇后,他再清楚不過了。一擊不中,必不會再做蠢事。何況婦人力小,真扎上了,也不妨事。這箭矢是清理過的,無毒。

  “陛下遇刺?”霍云婉疑惑問道,話落一拍手,開懷笑:“那可真是雙喜臨門。”

  又問魏塱:“雪娘子死了沒,陛下您站在這,都沒人敢來給妾身遞個話。”

  魏塱左右打量一陣,上前猛扯下一截帷幔來,大力丟在霍云婉身上,道:“朕好意留你許久,你不識抬舉。你最好把自己知道的事兒一五一十說出來,不然,朕要你今晚就去見霍準。”

  霍云婉慢條斯理將那截帷幔從面上取下來,握在手里,邊理邊道:“我知道的事兒,陛下不早就知道。

  什么亂七八糟的,竟往我父身上栽贓。人走了還不清凈,什么弩啊皮的,誰弄不到呢。

  你母子二人相爭,倒來拿我撒氣”。她含笑將帷幔繞在脖頸之間,一語雙關:“陛下怎么舍得。”

  魏塱還待再問,霍云婉一攤手,笑道:“散了散了,沒意思,妾要歇了。陛下舍不得我,我亦舍不得陛下。”

  她站起,婀娜福身,朝著魏塱行禮:“這宮里頭,妾是真心祝陛下好。陛下好一日,妾才好一日。陛下沒了,妾剩什么呢?”

  言罷披著那帷幔裊裊而去,魏塱怒極卻沒喊人攔。霍云婉說的是對的,他活著,她才是皇后。他死了,她立馬就要陪葬。他的皇后如此聰明,在仇人沒死盡之前,肯定不會想尋死。

  可他又覺得霍云婉在說假話,氣急交加,他忽然頭暈目眩。恍若自己置身在宮外,箭矢從四面八方飛過來。

  有無數人在喊:“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魏塱大驚,揉了一下額頭,眩暈還在,不是幻象。哪處,有哪處不對。侍衛驚呼來扶,魏塱強撐著喊:“去,去思賢殿,即刻宣太醫來。”

  底下人不敢怠慢,忙去傳了轎輦,將魏塱抬回日常公務歇息處。陶淮一行人從瑤光殿趕過來,把脈之后,只說是皇帝痛失愛妃,哀懼傷身,且先歇息一陣。說完開了方子,命人先煎一副來緩解皇帝不適。

  魏塱稍微寬心了些,頭卻愈發昏漲,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猛烈跳動,撐的腦袋將要裂開。迷糊間他已催了好幾回,藥還沒端上來。

  逐漸耐受不足,起身讓人扶到了里屋,躺在床榻上才勉強好了一些。聞說天子不適,昭淑太后舍了新孫趕過來,坐在一旁不住嘆氣。

  千呼萬喚,總算有宮女端了湯藥。一紅木托盤上擱著個巴掌大小白玉碗,里面熱氣升騰。

  床邊站著太監沖上去迎,還有幾步遠已伸了雙手,輕嘟囔道:“慢手慢腳的,出去就別擱陛下面前來了。”

  那小宮女立時雙眼泛紅,煎藥這種事,太醫吩咐煎多久就煎多久,底下人哪敢怠慢。得罪了皇帝身邊大公公,這輩子也就到頭了。太監將托盤接過去,她轉身就在抹淚。

  皇帝昏昏沉沉,就等著這幅湯藥下喉。試藥的宮人剛咽下一口,昭淑太后憐子心切,趕緊端起湯碗,無不痛心道:‘哀家這是造了什么孽,大好的日子,出這等禍事。”

  說著話,人已坐到到床小凳上,舀了一勺,不忘吹兩口,才送道皇帝嘴邊,愁道:“天子是天下之主,難道為了個妃子,皇帝連這萬民也不要了?”

  那勺子往里湊了一分,魏塱在死去活來間嗅到一股藥氣,睜眼要飲。嘴唇剛碰到一點溫熱,迷糊間看到那小宮女的背影,是手剛從臉上擦過在往下拿。

  她在哭,她哭什么?

  他大喝一聲:“讓那女子站住”。話落即撐著坐起。

  那宮女心驚回頭,記起臉上淚水,忙大力擦了兩把,垂頭不言。一屋子人奇怪看過去,昭淑太后被兒子這一吼,手上湯藥灑了大半,忙將勺子擱回碗里,關切道:“怎坐起來了。”

  是,是在哭。

  一坐起來又是頭痛不止,魏塱捂著腦袋,指著那碗藥問:“試,試,試過了嗎?”

  平日貼身太監忙沖上前躬身道:“陛下,是陶太醫親自抓的藥,試過了,您且用些吧。”他跟著抹淚:“奴才看見陛下這樣子.....真是.....”

  “啊......”后頭宮女一聲驚叫,太監飛快回頭看,那試藥宮人已是七竅流血,張著大嘴,哈了兩聲氣,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脖子。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宮人已仰面直倒在地,昭淑太后手中藥碗跟著掉地上砸的稀爛,湯汁四濺,和那人一起抽搐數下,轉眼皆無熱氣。

  魏塱還在強撐,抬起一只手指著那小宮女道:“誰,是誰,誰指使你.....你...”他視線模糊不清,猛甩了兩下頭,喊:“來人....來人,將.....”

  十來個暗衛根本沒等皇帝喊,齊齊從僻靜處冒出來,將眾人與皇帝隔開。又喊:“請太后移步。”

  昭淑太后勃然大怒,斥道:“爾等是什么意思,哀家為天子母親,莫不曾,還近不得身?”

  幾個暗衛完全不為所動,這可是實打實的皇帝貼心人。就算不為情,為利也要力保皇帝活著。皇帝一死,有他們的好?

  “請太后移步。”

  一眾人竟無人敢勸,昭淑太后轉頭怒視魏塱,卻見魏塱揉額,壓根就不看她。有暗衛近身了一步,大有她不走就直接將人拖開的架勢。

  她尚在權衡,那送藥的宮女早已嚇的跪倒在地,頭磕的梆梆作響,又喊:“奴婢不知,奴婢不知。”

  魏塱眼皮子都沒抬,手指搖晃,只指了個大致方向,極不耐煩道:“送去刑司,送去刑司,嚴加拷問,連陶淮一起,所有接觸過此藥的人皆在其內,務必查出主謀。”

  小宮女哭的肝腸寸斷,喊著自己不知情。只此番情況,哪有人聽她哭嚎。暗衛抬步朝著自己走過來,估計是要將人拖下去。她心慌更甚,刑司是個什么地方,小姑娘能去得嗎?

  在場之人,也只有太后能做得皇帝的主。

  她輕移了下膝蓋,朝著昭淑太后又是砰砰幾個響頭,喊:“太后救救奴婢,救救奴婢,奴婢真的一無所知。

  您救救奴婢。”

  昭淑太后與魏塱同時厲色瞧過來,可惜宮女只顧著磕頭,沒看見,還在念念不休的喊:“救救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

  魏塱手指換了方向,大喘氣看著他的母妃,對著暗衛吩咐:“即刻,即刻,送太后回宮,無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與其相見。

  傳旨......傳旨......”他眼前有黑影,越來越大團,這是生疾還是中毒?剛剛自己沒喝那碗藥吧。

  他說:“傳旨,即刻著御林衛,嚴守黃靖愢府上,凡可疑人等,格殺勿論。”

  眾人齊驚,連帶那送藥宮女都忘了回頭,昭淑太后手在桌上重重一拍,怒喝道:“我看誰敢!天子竟要弒母不成!”

  門外甲胄身響,徐意執刀進門,越過眾人單膝朝著床前抱拳施禮:“臣救駕來遲。”不等魏塱宣,已起了身,拔刀向外:“何人敢對陛下不敬,立斬不赦。”

  魏塱軟倒在靠枕上:“傳旨,拿下黃靖愢。”他徹底閉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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