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雄兔眼迷離 > 洗胡沙(六十三)
  即便是剩下了啥...她站在床榻前,轉臉望著窗外迷蒙天光想了一瞬,實想不起那宅里有些什么東西。

  那十來年的光景,就沒在薛府里住過幾日,再續著回想,薛府那老太婆并不待見自個兒,當時年幼,摸不透原因,大家血緣相承,又不曾相互得罪,怎么連個表面功夫都不裝了。

  現兒一瞬福至心靈,哪里就不成得罪,分明自個兒一生下來,就把人得罪死了。

  殊途同歸,殊途同歸,她往床上倒,閉著眼睛伸手去抓被褥,想捏著點什么,只是溫滑錦緞怎么也擰不起來,更像是觸了一灘爛泥。

  殊途同歸,腦子還在執拗的想,反正薛府和沈府一樣的沒剩幾樣,沈元汌跟薛弋寒一樣的是個蠢貨。

  雖說以沈家今日,沈元汌已是走投無路,可有道是引頸受戮,哪比得上拼死一搏。

  她手未收,來回揉戳著那方寸布料,半睡半醒間煩躁想,死便死去,何苦把自個兒也供出來。若是當年路線沒泄露,沒準魯伯伯還在自己身邊。

  卻不知,今日沈元汌有沒有說出沈家人出逃一事,方才該還是多問兩句,這會人糾結著,身體卻困乏的緊,怎么也不想起來。

  迷迷糊糊不知幾時似入了夢,無端悲從中來,宛如她成了個局外人,只看著沈元汌跌跌撞撞從墻角陰影里跑出,又迫不及待跑進一團更大的陰影里。

  她真切的聽見金鑾殿上山呼萬歲,夢里一瞬遲疑是回到了頂替薛璃上朝那日,炫光迷彩間分不清身在哪。

  直到有人大吼,禍在東南,驚雷一聲猛地想起不是,不是沈元州離京,是沈元汌...今日該是沈元汌。

  約莫已是夏日天熱,不多時已然見得她額上汗珠一粒接一粒往外冒,薛暝在外屋聽見床榻間好像來回翻了數次身,估摸著薛凌睡的不安穩,卻不好進去看,又約莫大半時辰過去,方聽見里頭呼吸穩了些。

  直至傍晚光景,薛凌從熟睡里醒來,但仍有倦意,閉眼未睜,想再續寐片刻,恍惚間,聽得是誰家女子在哀哀啜泣樣。

  要細聽,又沒了。要再睡,確然是有,重復幾遍,眼前驀然是沈家那幼女,一樣的清麗嗓子,連怒斥咒罵都帶著姑娘氣。她瞬間坐起,一手掀了被子順勢按在里床沿處,瞪大了眼睛連喘了兩聲。

  眼前別無它事,一如既往的門窗桌椅雕花帷幔,又緩了緩,薛凌才撤了手,狠意上來,只說是睡糊涂了,沒來由還被個蠢貨嚇住。

  人死了無事,還能哭到壑園里來?生死了無差,哭來了又怎樣?

  她復輕喘了聲,閉著眼睛抬腳要下床,那隱隱哭聲又來,再聽,確然是有個姑娘家聲音,小的很,囫圇著只能聽見“哎呀哎呀”,細聽反倒什么都聽不見了。

  薛凌氣不打一處來,伸手扯了架子上衣衫套著,快步走到屏風外,沒好氣道:“外頭哭什么。”

  薛暝昨夜也是一夜未眠,聽那會薛凌睡的熟,自己也跟著入定瞇了會眼,聽見人吼,翻身下來,往周遭環視了圈才小心道:“沒聽見誰哭啊。”

  薛凌抬臉瞧他,再聽又實是聽不著了,想來是哭的人離的實在遠,自己里屋已然只能聽著個調,這走幾步出來便聽不著了,薛暝沒察覺也是正常。

  她甩了甩還沒穿周正的袖子,道:“算了,懶得管。”反正這破地那么大,沒準是哪個下人死了爹媽。

  薛暝點頭作答,二人皆一般想,園里并無幾個值得上心的,旁的人哭兩聲,自有人去搭理,犯不著薛凌來計較。

  這廂往外屋處拿帕子洗了臉,薛暝道是既醒了,晚膳不妨去白先生處吃,今日回來時說過的,好似今日逢消夏,要吃水齋,園里一并用了。

  薛凌將帕子往盆里一砸,不耐道:“那我若是睡死過去了呢。”

  薛暝忙道:“若是睡熟了,那自是不過去了。只是,沈家那頭的事,總要再問得細致些。”

  薛凌癟嘴,雖有不耐,想也是沒法子,朝堂如何,早間是沒說,該問還是得問。只往日逸白都是自行前來匯報,今兒倒要自己走過去,說的好聽叫相邀...說的難聽...

  她沒繼續往下想,軟了口氣抱怨:“一天天的,不是這樣就是那樣,我從沒聽過什么水齋,我不去,他還不是要過來。”

  這些彎七倒八的事情,越想越亂,越想越覺得人人有所圖,事到如今,逸白也犯不上得罪自己,請自己過去,未嘗不是在給面子,只是...

  薛暝溫聲勸,道是既園中有事,白先生忙些,又恐打擾薛凌歇息,估摸著明日才來。既醒了,睡前又得了話,過去一趟也好。

  薛凌默然算是認承,抬眼往門外看天時,只想著別去太早,趕著點就行。這一覺似乎并不太久,門檐外陽光還未見橘色,她張口要道“再等會”,耳朵里又聽見那種微微啜泣聲。

  蹙眉再聽,目光與薛暝交匯,他也一臉懵,顯然也是聽著了,這聲音還頗有耳熟。沒等他開口,薛凌大踏步跨出門檻,循著哭聲一路尋過去。

  轉過拐角,又過回廊,聽著是她住處的后花園子,正在寢房的后方,隔了一重假山倆花圃,無怪乎聲音隱隱綽綽。這會走到前廂房來,開闊處順風反倒聽得清了。

  人走到隔墻圓門處,映入眼簾是園子角落圍站了三四個丫鬟,各自躬著腰不知在瞅著地上什么。中間蹲著的那個,背影瞧來是含焉模樣。

  薛凌停腳佇立在門口,垂目想了一瞬,蹲著的人上身是玉樣雪錦的衫子,下身姜黃色羅裙堆疊在地粼粼如浮金,顯然不是個下人打扮,自己住處,除了丫鬟,別無女眷,定是含焉無疑。

  以至于她又添遲疑,不知這大好光陰,這蠢貨在這角落里哭個什么鬼,莫不然是...夢到申屠易了?

  薛暝站在身后,見薛凌遲遲不進,他不好先探身進去看,又聽得里頭姑娘家哀哀急啜了兩聲,跳腳一般念:“這可怎么好,這可怎么好。”離得近了,也聽出是素日里含焉的聲音,忍不住輕道:“怎么了。”

  薛凌回神,高呵一聲:“都在那鬧什么。”

  幾個丫鬟齊齊偏頭,含焉先回轉腦袋望了一眼,才起了身,抖抖衣襟,小跑幾步過來,抹著眼睛問:“你怎么來了,昨兒就不見你,什么時候回來的。”說罷又往眼角抹了兩抹。

  薛凌看看她,又偏臉往那角落里看,隔得遠,幾個丫鬟擋著,并沒瞧出什么來。心下反倒松了口氣,瞧不見是好事,幾尺長個死人躺在那,沒理由瞧不見,既是瞧不見,顯然不可能是申屠易躺在那了。

  人這樣怪,明知申屠易不可能躺那,她居然就擔心莫不是申屠易躺那了。

  含焉看見她來回瞧,垂目好像有些不好意思,碎碎移了兩步要擋住樣子,薛凌懶得再作探究,冷道:“什么死了要哭。”

  又倆個丫鬟迎了過來,先道:“姑娘怎么今日轉到后院來了。”又刻意逗含焉般努著嘴嗤嗤笑道:“沒死的沒死的,是只貓兒吃撐了,姚姑娘急著了。”

  話音才落,含焉跺腳道:“沒死也要死了,哪里是吃撐了,就怕是尖刺卡著嗓子了,這可怎么辦啊。”

  薛凌適才徹底放下心來,抬腳往里行至角落處,果見個尺余長的三花黃貍躺在地上張著嘴一聲一聲喘出氣,肚皮高鼓,看上去比腦袋大出兩三倍,帶著畸形的怪誕。

  她畜生見多了,從沒見過哪個畜生東西能把自個兒吃撐死,沒好氣道:“什么撐著了,這是不是要下崽了。”

  丫鬟忍不住哈哈兩聲,道:“姑娘,這可是只公貓。”

  薛凌沒笑,又瞅了瞅,果然是,尾巴處綴著兩丸子,公貓無疑。心下道見鬼了,問:“吃什么了能吃成這樣,別是肚子生了蟲。”

  幾個丫鬟還是笑:“不是不是,昨兒見著還好好地呢,定是撐著了,奴婢早說與姚姑娘莫給太多的。”

  含焉急急上前兩步委委屈屈念叨:“怪我怪我,哪知道這貓也能撐著。”說罷又蹲下去伸手輕揉著貓肚子,那貓不知是溫順還是真要死了,總而也沒反抗。

  薛凌好奇,壑園是不缺吃喝,可特意拿來喂貓多不過撿兩碗殘羹剩飯,能切幾條肉已是閑得慌,怎么還能撐死去,奇道:“什么東西緊著畜生吃,能撐死。”

  小丫鬟嘰嘰喳喳將事說了個大概,原是淮水北處開春晚,夏日來的也晚,咸淡水交界處有種鰲蝦,三月底四月間肥籽現身,七八日脫籽就不見了蹤影,再出來又得等來年,稀奇的很。

  那邊漁人一到季節,就晝夜等在水里,捕了來,一路嚴冰護送進京。今年各處不太平,路上走的艱難,到了壑園里,就是這堪堪五月天了。

  薛凌聽得是個奢靡物件,難為含焉能拿來喂貓,左看右看那貓一副命不長久的樣子,也沒太計較,只趕著話頭道:“千難萬難運過來,人沒吃著,還能撐死貓。”

  旁兒丫鬟笑聲銀鈴一樣,搶著道是“就不是給人吃的。”沒等薛凌問,三四個人說書一般各人說詞,原這蝦雖肥腴,運進京來給各家,卻不是為著個吃肉的。

  宅中管事接了手,只吩咐刮下腹部指頭大團蝦籽,再將外層的撕開不要,唯取中間那小點,而后淘洗干凈,封入新釀的醬油里,漬上三五月,過濾出來,窮盡物力,廢極人工,取幾滴鮮氣而已。

  “蝦呢?”

  “一并丟了。”丫鬟還在笑,說是冰的久了,肉味反不如新采的河蝦,誰吃去。午間正要招呼人拾掇了要往外扔呢,恰撞上姚姑娘,聞著腥味還以為是魚碎,要討些喂貓。

  含焉答話:“是我瞧丟了可惜,想起這貓,就多拿了些來,哪知道吃成這樣。”她沒抬頭,只顧揉那貓肚子,語間擔憂不改,翻來覆去問:“這可怎么辦啊。”

  薛凌手在腰間處蹭了又蹭,嘴唇抽動,良久轉頭看薛暝,強笑似要開口,卻又沒說出什么來。

  薛暝只當她是心疼這貓兒,上前兩步跟著看了看,道:“不然試試讓它吐出來,沒準會好些。”

  丫鬟聽得拍手喊:“哎呀,沒準這是個法子。”

  含焉驚喜抬頭問:“這可怎么才能吐出來?”

  幾個人吱吱呀呀討論著,說不然也學治病,去問白先生討副催吐的藥來灌下去。

  薛暝偷眼看薛凌臉色,一邊敷衍這幾個小姑娘,說可以試試,說著話間,那畜生東西好像是愈發嚴重了,嘴張的老大只有出氣沒進氣。丫鬟哎呀聲不停,一人忙說就去拿副湯藥來,死馬當成活馬醫。

  薛凌站在那,手還沒從腰間拿下來,似乎是手上沾了什么東西,怎么也蹭不掉。天邊斜陽染黃,風里尚有微微腥氣浮動,不知是不是丟的蝦子這貓撐死都沒吃完。

  世事是怪,她想,臨睡前聽人說剖腹十人剜不出一粒糧。

  一覺醒來,畜生能被膏脂撐死。

  薛暝試探道:“不然,直接.....掏嗓子試試?”貌若是在問含焉,實則是小心翼翼在問薛凌。

  含焉仰頭,淚眼汪汪問:“這可怎么試啊。”

  話音未落,薛凌上前一步,冷道:“讓開。”

  眾人皆是一愣,薛暝了然她是要動手,張嘴想勸,薛凌已然蹲了下去,一手將含焉扯開,按住了那貍貓脖頸,道:“尋個趁手樹枝來。”

  說罷直了右手等接,袖沿順勢退至肘處,露出一截手臂。薛暝還待說他來干活兒的好,含焉小聲驚叫,唯恐薛凌傷了這貓,旁邊幾個丫鬟也霎時沒了笑意。

  又聽薛凌道:“算了”,登時將右手縮了回去,直接將袖口挽起,左手移到貓頭上,稍一使勁,將貓嘴捏的開勢更大,這會想閉也閉不上了。

  雖是半死不活,畜生被人拿捏時也掙扎的厲害,薛凌稍轉頭道:“按住它。”薛暝見這模樣,斷定是勸不住,轉兩步尋了個方便位置一并蹲下幫著按住,薛凌甩了甩手,并指就要往貓嘴里探。

  含焉愈急,焦聲道:“這能行嗎,這要是....這要是....這不是去取藥了...不然再等等,這萬一.....”

  “算我的。”薛凌吼道,話里似有怒意,嚇的周遭幾人身子一震,再沒人發出半點聲音。她卻又突然平復下來,淡然道:“算我頭上,都算我頭上。

  萬一死了,就當是我宰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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