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雄兔眼迷離 > 洗胡沙(六十七)
  縱是魏塱想瞞,可京中并非只有姓魏的,沈府那把火也沒全然燒透。掛孝要等天子詔,往西北傳話卻只須一匹快馬爾。

  一路遮的嚴實些,沈伯清生前沒能趕到的棱州,死訊只得三日便到了。此地果然已是沈元州手心捏著,飛書一封,鷂子當天就到了寧城。

  信上筆墨不多,沈府里頭是一樁無頭公案,說也說不清楚,唯沈元汌卒于朝堂眾目睽睽,多寫了兩句。

  高堂俱喪,兄妹不存,休回。

  沈元州捏著書信,起身翻箱倒柜,搜出另一封來,是前兒到的沈伯清親筆,上寫一家老小已隨蘇遠蘅離京,不日即到棱州

  當時看的一頭霧水,何以父親全然未與自己商議,來信便說已經離京,又是與蘇遠蘅攪和在一處。可兩地相隔千里,魚書雁信來往杳杳,哪里問得清。

  此等大事,也不敢再走公文問,只派了心腹連夜往棱州趕,算算腳程昨夜差不多該到,只是信還沒回來,蘇遠蘅那頭已出了亂子。

  仔細想來,與蘇家的牽扯,是去歲年初蘇凔高中始。沈家雖發跡于新帝登基,然朝中常年被黃霍兩家把持,沈家能依仗的,無非西北一點兵權爾。

  慶幸的是,天子也苦于黃霍久,沈家反成了天子依仗。

  古來朝堂,無非文武,想要與黃霍抗衡,沈家武在外,要緊事就是內結文臣。皇帝力排眾議點了蘇凔為金榜,沈府哪有不識趣的道理。

  時至今日,已無法分辨得清,究竟是世事湊巧,還是籌謀已久,蘇凔背后,居然是巨賈蘇家。

  二者上任即是碣使來京,恰過烏州。風云在側,三方理所當然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后來種種,龍爭虎斗,傷了蘇家,實是人力所不能及,非見死不救爾。

  素日與蘇凔、蘇遠蘅來往,瞧二人頗有忠義心腸。胡人南下在即,皇權朝不保夕,沈元州也作了個于情于利,蘇家該幫著自己才對。

  不想家書剛來,底下人急急傳,蘇府答應的糧草錢銀,俱是廢石。見微知著,蘇遠蘅肯定有問題,卻不知如何,父親說和他一起離了京。

  這廂擔心還沒個著落,平城兵書又至,胡人攻城了。還好平城準備良久,那個安魚極穩妥,短時內不足為慮。

  然京中又傳圣旨,西北十六城兵馬司悉數點卯領兵回京,另著抽丁。這旨意,居然是直接下到地方官吏,并沒通知沈元州。若非心腹遞了話來,不知他還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沈元州捏著各處亂麻,心急如焚數日不得寐,直至這一紙喪帖擋住眼簾。連一絲懷疑都沒有,反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斷弦感。

  從下屬來報蘇家的東西是一堆亂石時,他就已然猜到要出事。胡人早不攻晚不攻,這兩天突然出兵,無疑是得到了京中消息。加之皇帝又一反常態,這三方舉措,分明是,都知道沈家完了。

  遠在天邊的沈家要完了,只能是因為,京中沈家已經完了。

  身旁趙德毅看沈元州一口長氣沒上來,仰面欲倒,忙上前扶了一把,急道:“將軍何事?”

  這兩日的消息都不太好,眼見沈元州兩日不眠不休水米少進,底下人早就擔心不已。現也無暇顧忌規矩,又看沈元州手上書信并非公文,當下一手扯了來飛速看過,駭然失色道:“怎會如此。”

  旁人齊齊圍上來道:“如何,可是陛下又.....”

  趙德毅捏著那張紙,不知要不要遞給眾人看,為難道:“沈老大人.....”

  沈元州勉強站直了身子,雙目泛紅,半晌怔怔走向一處座椅,整個人癱倒在椅子上,良久才喃喃道:“怎會如此。”

  眾人相覷數眼,書信悄然傳了數手,在屋內翻飛如蝶,最后又遞回沈元州手上。另一親信王良道:“信上潦草,沈老大人如何不得知,只是元汌...元汌他.....想必看見的人多,作不得假。”

  他與沈元州親近,年歲大些,與沈元汌也見過,呼其名并不冒昧。沈元州捂臉未答話,旁者又碎語雜雜,一說沈元汌不該如此,一說眼見未必為實,不知背后是否有人逼迫。

  吵嚷間王良再勸道:“真假休論,此番境地,將軍要早作籌謀,咱們這幫人,無論如何,是歸不得大梁了。”

  屋內一時寂然無聲,沈元州到底沉浸在喪親之痛中,加之幾日未曾休息,這會只覺頭疼欲裂,實不能去想以后如何。

  門外又聽傳令,說是今日平城文書到了。趙德毅上前接過來,步履沉重走到沈元州身邊,低聲道:“還是看看吧。”

  一人高聲吼:“不然咱們快回烏州,這本不是咱的地,不穩妥,天知道那狗皇帝要作什么手段。真個打起來,還是咱們自己人知根知底。”

  附合聲眾,沈元州仍未抬頭。王良再勸:“他們說的也是,這頭的兵,不比烏州那邊咱們帶了好幾年。若真有個萬一,將軍看,是不是以烏州為據的好。

  再說,胡人主力必然走的是寧城線,咱們繞一繞,避其鋒芒,等時機成熟,再作打算。”

  趙德毅聽聞左右如此說,忙道:“你們都這么講,那還等啥啊,趕緊備馬出城,咱連夜回去啊。”

  他尋常力道推沈元州:“咱趕緊走。”

  沈元州身子隨之一晃,撞在椅子上,直接偏倒在那,嚇了趙德毅一跳,跟著眾人七手八腳來扶正,沈元州啞著嗓子道:“你們且先出去,容我自身呆一會,后事如何,晚上再作定論吧。”

  有人還欲張口,王良抬手止住,輕搖了搖頭,隨后寬慰得幾句,道:“將軍痛楚,屬下們感同身受,只如今,眾人身家性命,也要將軍,一肩擔承了。”

  沈元州仍一只手仍捂著臉,另一只手無聲揮了揮,眾人退去掩上門,留了一室昏暗。

  指縫之間,薛凌拿著根樹枝小心撥弄著火堆,唯恐元寶燒不盡:“都是我折的,我手藝不好,你看著花,喜歡什么破爛買什么破爛,趕好的買。”

  她嗆咳了幾聲,濕地生火,煙大的很,熏的那碑都黑了,瞧不見“懸壺心”幾個字,薛凌起身察覺,心想要知會底下人來清理清理。

  轉念又想,反正要遷走了,本也沒人來祭,管這破爛作何,要緊的是那“身有濟世手”還在,就算有外人看見,足以讀得老李頭神醫無雙。

  沈元州也嗆咳,寧城風急,沙粗的很,像是灌進了屋子里,割糲眼角心口。想招個底下人來再回京打探打探,轉念又想,也沒什么必要。

  還是王良說的對,歸不得大梁了。他拿著那封信,走得幾步,尋了個火種燒盡。恍惚間憶不起當年,沈家是如何,如何才...才走到了今日?

  千里塵與土,數載云和月,皆是一抔灰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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