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玄門小國師又在卜卦了 > 第八八一章 君無道
  兵士話畢便低了腦袋,他的語調輕松似渾不在意,可元靈薇聽罷,卻只覺著自己心頭不住掀起了一陣滔天巨浪。

  ——她長到而立之年,至今仍不清楚,“餓”究竟是種什么樣的滋味。

  她沒挨過餓,更不知道“餓”也是會死人的。

  身為天家公主,即便去歲國中米糧歉收至斯,她那長公主府里,依然可以頓頓有魚,天天吃肉。

  她甚至昨日才扔了盤吃膩了的肘子。

  可與此同時——就在她肆意浪費掉她吃膩了的酒菜的同時,扶離境內竟還有這樣多的百姓,因饑餓而掙扎在生死線上。

  “……朝廷呢。”元靈薇麻木地動了動嘴,脫口的聲線縹緲得仿若夢囈,“朝廷沒管過嗎?”

  “朝廷哪里會管這些‘賤民’的命啊。”那兵士應聲輕哂,元靈薇木然轉頭,恰瞥見他瞳底一閃即逝的憤恨不平,“太師大人幾次上疏都被陛下駁回來了,后來他干脆便帶著將軍府,硬撐著自己來救這該死的天災了。”

  “可太師大人兩袖清風,將軍府又慣來是朝中清流,他們哪來的那么多銀錢救濟災民?”

  “長公主殿下,小人知道您是高高在上的殿下,可您清楚這些糧食是從哪來的嗎?”

  “是軍營——”

  “起先南省還能收來米糧,后來南省也受了災,扶離就再沒地方能收來那么多糧食了,后面這幾個月的糧食,最少有一半,都是軍中將士們一口口地省下來的!”

  “但殿下,現在不是什么太平盛世了,將士們一直吃不飽飯,倘若來日邊關打了起來,又有誰能來保護我們的扶離呢?”

  兵士說著不受控地紅了眼眶,他吸了吸鼻子,一雙拳攥得發了白:“殿下,小人實在是憋不住了——小人斗膽再冒犯兩句,過后便是您下令摘了小人的腦袋,小人也絕無怨言。”

  “小人在這城門值了三年的崗,這一年幾乎是眼見著太師大人的頭發一根根地白下去的,將軍府的兩位小姐也是一日瘦過一日——為了給這些百姓多省些糧食,小人聽說將軍府也有快一年沒開過葷了。”

  “真的,殿下,百姓們快撐不住了,將軍府和太師大人也快撐不住了,假若朝廷還是從前那副樣子,百姓們真要沒什么活路了——”

  兵士言訖,梗著脖子猛一下便跪了地,元靈薇恍惚著垂頭看了他一眼,半晌踉蹌著轉了身。

  ——她沒本事怪罪那沖動的兵士,更沒什么資格去給他降罪。

  因為她知道他說得沒錯,扶離今日的光景是朝廷一手造成的,百姓們的活路,也是被朝廷一手截斷的。

  ——多可笑啊。

  一國的朝廷,有朝一日竟一手逼死了自己的百姓。

  元靈薇渾渾噩噩地拖動了步子,徑直朝著那城門行去,侍女見狀忙不迭小跑著追上她的步伐,車夫亦撓著頭牽動了馬。….跪在地上的兵士許久不曾等到上位者的發落,轉而沉默地拉起了那滿載著百姓尸首的板車,晴日下的城中街道冷冷清清,偶爾有一兩只鴉雀飛過。

  原來餓也是會死人的……

  原來餓也是會死人的。

  跨過城門的元靈薇緩慢地眨了眼,良久輕輕偏了偏頭:“扶蘭,你挨過餓嗎?”

  “回殿下,挨過。”侍女聞聲垂眼,音調輕緩,“奴婢從前尚在人牙子手里的時候,也是挨過餓的。”

  元靈薇追問:“那是種什么樣的感覺?”

  扶蘭搖頭:“奴記不得了,說不上來。”

  “也是,你都在本宮身邊伺候了快三十年了,早就毋需再挨餓了。”元靈薇自嘲似的扯了扯唇角,復又回首瞅了眼馬夫,“你呢?”

  “奴才幼時學藝的時候挨過,進了您府上,便沒挨過了。”馬夫憨笑一聲,稍顯局促地搓了搓頭,“奴才只記得,餓的時候是不會挑吃的是什么東西的。”

  “能讓肚子飽了就行,也不管那玩意是好是壞、到底能不能吃。”

  “比如米糠和野菜?”元靈薇艱難地從腦海深處拖出兩樣東西,她記著自己許久前聽人說過,窮苦人家,是會吃糠咽菜的。

  “殿下,其實倘若遇到了上年那樣的饑荒年歲,米糠和野菜都算是難得的好東西了。”馬夫不大好意思地咧了咧嘴,“一般人還是搶不到的。”

  “可那不是拿來喂雞的嗎?”元靈薇禁不住拉高了聲線,“那也能是難得的好東西?”

  “荒年是這樣的。”馬夫點頭,“雞吃什么,人就能吃什么;雞不吃的東西,人也能吃。”

  “比如草根、樹皮,林子中腐爛的動物尸首,地里的白泥,這時候連老鼠都能算是極珍貴的野物……殿下,您還好嗎?”

  馬夫摳著指頭,小心翼翼地瞄了眼面色愈漸發白的女人,后者聞言硬撐著擺了擺手:“本宮沒事,你們讓本宮自己靜靜就好。”

  “喏。”侍女垂眉,示意那馬夫趕緊閉嘴,二人一言不發地跟在元靈薇身后,元靈薇則仍舊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

  城中的坊市早不如先前熱鬧了,大街上也不似以前那般滿是人影,除了街角幾個拍手玩鬧的孩童身上尚顯出幾分喧騰的紅塵氣,這上京恍惚間瞧著,竟像是座空城。

  元靈薇的腳步頓了頓,繼而近乎本能地抬步奔向了那街中唯一的一點人煙,彼時孩子們正手拉著手清唱著一支不知名的童謠,她湊上前去仔細辨認了許久,方才聽清那段輕快卻猙獰的小調。

  “君無道,怒天公,

  “歇風雨,生大旱。

  “烈火三月不見終,

  “池湖無魚地無黍,

  “禾苗燒盡河烙空。”

  “君無道,怒天公,

  “大旱去,生大洪。

  “南地大水東山崩,

  “巧婦難為無米炊,

  “朝埋小兒夜葬翁。”

  “君無道,棄黎氓(音‘蒙’,黎民的意思),

  “聲色縱,犬馬同。

  “上京城里繁華地,

  “賤軀安可擾真龍。

  “君不見朱門處處皆歌舞,

  “草廬寸寸堆白骨!”(本段童謠純屬作者瞎創,禁二改挪用,抓到拍死)

  ——朱門處處皆歌舞……草廬寸寸堆白骨。

  元靈薇茫然地張了張嘴,她眼見著孩童中最小的那個,唱完了歌謠便故意向后栽倒下去,旁邊的孩子們見此連忙伸手托住他的腦袋。

  有人扮成守城的兵士,有人又裝作那拉尸首的板車,“親人”哭嚎著將“逝者”搬上車板,兵士引著車子步步向外走去。

  哭昏的“親人”仄歪歪倚著草垛,那樣子似也是命不久矣。

  眼前的一切像極了她在京外看到的那一連串壓抑圖景——

  元靈薇面上忽的徹底失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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