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燕辭歸 > 第260章 一縷光芒
  花廳里,劉娉坐立難安。

  油燈火搖曳著,映得里頭很亮,也襯得外頭很黑。

  從小到大,她來輔國公府的次數算不得多,尤其是近幾年,幾乎一年都不會邁進來一步。

  可她對這兒是有好感的。

  國公府是母親的娘家,是她的外祖家。

  即便陌生,卻不會心慌。

  劉娉清楚,在府里任何一處,她都不用擔心,她很安全。

  這種踏實感,與她在自己家里是一樣的。

  只是,直到今日、直到剛才那一刻,劉娉忽然意識到,她錯了。

  她的家并不安全。

  她的哥哥,聯合著新進門的嫂嫂,謀劃著把她“賣”了。

  恐懼從心而起,外頭的黑暗亦像是張著血盆大口的妖獸,她若毫無防備地走出去……

  她的一身骨血都會被啃食干凈。

  下意識地,劉娉轉頭看向徐簡,低聲喃喃道:“大哥……”

  她唯一能確信的是,大哥站在她這邊。

  大哥待她并不親近,卻不會害她。

  甚至,昨日大哥察覺到太子的不善之后,還陰沉著臉趕她。

  她彼時不解,現在想來,頗為感慨。

  君臣有別,大哥在面對太子時也要講究分寸,昨日那般已經很不容易了。

  徐簡的目光停留在了劉娉臉上。

  劉娉比他小,甚至比小郡主還小半歲。

  各家狀況不同,有人開竅早,有人卻很晚。

  以他對劉娉的了解,她屬于后者。

  劉娉根本還不懂什么男女感情、喜歡愛慕,就被劉迅盯上、要拿她謀前程。

  平緩著情緒,徐簡開口:“你怎么看太子?”

  劉娉被他問得一愣,下意識道:“這還用說?”

  那個皇太子,害得她大哥負傷,又陰險狡詐地要打她的主意,她一想到太子的那張臉就渾身起雞皮疙瘩,恨不能離他十萬八千里。

  “劉迅渾歸渾,卻不一定多糊涂,”徐簡抿了下唇,神色陰郁,“你是他的胞妹,你與晉家那姑娘不一樣,他讓太子看到你,打的也不是綁人的主意。”

  劉娉眨了眨眼睛,驚訝道:“大哥是在替他說話?”

  “不是,”徐簡的眸色更暗了幾分,“我只是讓你自己想明白。”

  剛與徐緲說那些事,徐簡言語中還帶了幾分克制,沒有用太過激烈的詞語,他并不想刺激到徐緲。

  但面對劉娉,徐簡單刀直入。

  他必須要明確劉娉的態度。

  “我很清楚劉迅在想什么,”徐簡道,“他想讓太子看重你,主動納了你,你當不了太子妃,但想想法子,側妃、良娣的路還是走得通的。等將來太子登基,你若能生下一個兒子,你母憑子貴,他兄憑妹貴。我只問你,你想走這條路嗎?”

  劉娉良久說不出話來。

  她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

  也聽到了自己的心聲。

  “我不愿意,”這么想,她也就這么說了,“我不愿意進宮。”

  以她的心性,這些話語并不容易出口。

  只是,大哥今日特特趕來解圍,大哥難得與她坦誠溝通,她若怕這怕那不敢給大哥一句實話……

  大哥往后恐怕就不會管她了。

  那她又要怎么辦?

  哥哥嫂嫂不懷好意,父親的想法還不可知,只靠母親一人,她們孤立無援。

  只有大哥了。

  思及此處,劉娉鼓足勇氣,直直看著徐簡的眼睛,重復了一遍:“我不愿意。”

  話音落下,徐簡那緊繃著的態度緩和了些。

  一緊一弛,變化不大,劉娉發現了,又不敢確定自己真看明白了。

  事實上,徐簡確實平復了些。

  他不想讓徐緲發瘋,這需要劉娉多支持。

  可倘若劉娉自己野心蓬勃拉不住,那她就不是幫手。

  “多陪陪她,多開解她。”徐簡緩聲道。

  劉娉自是頷首,想了想,又問:“大哥,你和父親、哥哥會怎么樣?我是說,會和姥爺那樣不相往來,還是……”

  她不懂朝堂,但她懂母親。

  如果只是“不相往來”,母親剛才不會那么悲痛,她眼中分明含著淚花。

  徐簡的眉宇微微一擰。

  他耳力好,對周遭的感知也強烈,他清楚徐緲還沒有回來。

  “不是我,是圣上,”徐簡道,“劉迅若執意要和行事不端的太子混在一起,那饒不了他的人就是圣上。”

  劉娉的心沉了下去。

  她不知道怎么面對徐簡了,只好站起身、走到了門邊,靠著門柱,看向外頭。

  圣上的處罰嗎?

  她立刻能想起來的就是兩樁。

  英國公府抄沒、砍頭;許國公府的蘇軻被流放三千里。

  說穿了,就是“死”。

  他們劉家也要走向那個結果?

  一想到這些,劉娉忍不住渾身發顫,她蹲下身去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與那個結果相比,她先前恐懼的、要發生在她身上的謀算,根本不算什么了。

  那黑漆漆的妖獸血口,也不過爾爾。

  她只是一個閨中小丫頭。

  她所認知的困難,亦不過是大哥不肯與家里走得近、哥哥原來隱瞞了她和母親那么多事。

  短短一晚上,翻天覆地。

  沉重的未來在她的面前潑灑開來,而她除了隨波逐流地往前走,根本無能為力。

  廳內,徐簡看著蹲坐著的劉娉,沒有給予她任何安慰。

  看透想透,就會帶來痛苦。

  劉娉得靠自己挺過來。

  而且,劉娉看著柔弱、沒什么主見,但她有她的韌性。

  從前,徐緲瘋魔,劉娉要應對婆家,又要回娘家陪伴,整個人一樣渾渾噩噩的,但她勉強扛住了。

  這一次,她也必須扛住。

  下一瞬,徐簡就見劉娉站了起來,因為徐緲回來了。

  劉娉跌跌撞撞著,撲到了徐緲的懷里。

  抱著母親,劉娉眼淚直流。

  她不是全然無能為力。

  有一件事,她能做,也只有她能做。

  安慰母親。

  正如大哥說的那樣,陪伴與寬解。

  她們是母女,血親相爭時,唯有她們兩個,所有的感情是一致的。

  因為每一個都是她們的親人。

  徐緲一手抱著劉娉,另一手替她擦拭眼淚。

  她道:“嚇著你了嗎?”

  “還好,”劉娉哽咽著,“我只知道,您護著我,大哥也護著我。”

  徐緲還想和女兒說些什么,只見前頭光影變換。

  那道透出廳內燈光的門被什么遮了一下,廊下倏地暗了下來,她不由抬頭看去,就見門邊站著一人。

  是阿簡。

  阿簡個頭高,幾乎擋住了所有的光。

  他就站在那兒,靜靜看著她們。

  徐緲的眼睛又濕了。

  暮春的夜風吹在她身上,卻涼得讓她打顫。

  記憶里,她與阿簡之間沒有多少溫馨畫面,如她抱著阿娉這樣的場景也幾乎尋不出來。

  父親在世時,她每次來探望阿簡都不太順利。

  用父親的話說,阿簡是男子,將來要扛起整個國公府,他必須要堅毅、果敢,而不是一味貪戀母親的關愛。

  徐緲爭不過父親。

  再后來,隨著迅兒和阿娉降生,她很是忙碌。

  這一雙兒女,幼時都不好帶,尤其是阿娉,夜哭不斷。

  她不放心交給奶娘,常常親力親為,以至于累得緩不過勁。

  等他們長到能脫開手了,阿簡亦已經無需“一位母親”時時照顧了。

  她錯過了他最需要母親的那幾年。

  直到阿簡八歲那年,父親操練兵士不在京中,阿簡突發重病。

  國公府里嚇得手忙腳亂,管事來尋她,她趕緊來了,日夜不眠地守在病榻前。

  那也是自阿簡離開她后,她僅有過的抱著他、安撫他的機會。

  身為母親,她虧欠阿簡的太多太多了。

  回憶起從前事,徐緲深吸了一口氣。

  倘若山雨傾盆,她還舍得再一次放開阿簡嗎?

  劉娉哭了好一會兒,才平復了情緒。

  徐簡重新請兩人進到花廳,又讓人打了水來。

  夏嬤嬤來伺候她們凈面。

  她一直在偏廳坐著,并不知道這里狀況,夫人先前更衣去,她想跟著,夫人也沒讓。

  以至于,她此時吃不準這三人究竟談成了一個什么樣子。

  倒是輔國公,依舊淡淡的,情緒內斂著。

  “時候不早了,”徐簡道,“等下送你們回去。”

  “離得近,讓底下人送就是了,你別辛苦這一趟了,”徐緲搖了搖頭,“外頭水氣重,我看著半夜大抵要下雨了。”

  “不打緊。”徐簡道。

  徐緲卻很堅持:“父親那一身傷病,每逢雨天就不舒坦。你還年輕,現在覺得能忍受,等你到了他那般年紀就知道苦了。到時候,你站不起身來,苦的不還是郡主嗎?”

  徐簡垂了垂眼。

  他難得在徐緲跟前語塞。

  關于這一點,他想,徐緲與林云嫣應該很有話講。

  一想到林云嫣那橫眉一豎的樣子,徐簡沒忍住呵地笑了聲。

  徐緲看在眼里。

  這是今晚上,她在阿簡身上看到的唯一一個打心眼里冒出來的笑容。

  她是過來人,她知道喜歡一個人的心境,那種歡喜是藏不住的。

  看來,阿簡真的很喜歡郡主。

  一如那日她在郡主身上看到的情誼。

  兩情相悅。

  多好啊。

  連帶著她沉甸甸了許久的心境,都亮起了一縷光芒。

  前路茫茫,但前頭也不全是壞事。

  徐簡送她們兩人上了馬車。

  夜深了,車輪壓過青石板地磚,咕嚕咕嚕作響。

  他看了會兒,轉身往回走。

  前幾天,小郡主給他遞過一串消息。

  如何說通了玥娘,玥娘又帶來了什么消息,以及,她安排著玥娘尋徐緲說了一番話。

  林云嫣說得對。

  徐緲的軟肋和支柱都是劉娉。

  想讓她堅持住,唯有拿劉娉做文章。

  他們這廂八字沒有一撇,劉迅那兒卻迫不及待。

  正因為有小郡主的提醒,昨日禮部衙門里,他才能一眼看穿劉迅的把戲、以及李邵的心思。

  今晚,他亦知曉李邵尋蹤。

  即便徐緲沒有使人尋他,他知道李邵去了得月樓后也會趕過去。

  當然,徐緲尋他,更讓徐簡有了把握。

  這條路能夠繼續走下去。

  回到花廳,桌上的茶水還沒有來得及收拾。

  徐簡添了一盞茶。

  茶水已經涼了。

  他捧著茶盞,指腹抵著盞沿,視線落在清亮的茶湯上。

  先前,他也沒騙徐緲,這茶水的確寧神靜心,當然,也有不實之處。

  茶葉并非來自于慈寧宮。

  小郡主精心挑選的那些,全收在他書房里。

  他今晚上突然請人回來,管事才不會去他書房里尋茶葉,廳里備的是什么就用了什么。

  這些茶水,多少安定住了徐緲彼時激動慌亂的情緒,但是,徐簡這會兒喝著,卻有些心浮氣躁。

  喉頭滾著,又是一盞。

  茶壺見了底,徐簡嘖了聲,按了按眉心。

  他很想見她。

  若不是這條傷腿,他會直接去翻誠意伯府的院墻。

  此刻的得月樓,戲亦散場了。

  “你自己回去吧。”劉迅道。

  鄭琉正上馬車,聞言,踩著腳踏回身看他:“那你呢?”

  “我去千步廊,”劉迅沒好氣地道,“今晚這狀況,我總得和父親說一聲。”

  鄭琉的唇角抽了抽。

  既然要說,怎么不早先去?

  腹誹歸腹誹,她倒也沒說出來。

  此刻邊上都是看戲散場的人,若他們起兩句爭執,少不得引人眼光。

  她坐進車內,摔了簾子。

  劉迅另尋了一頂轎子,趕到了鴻臚寺衙門外。

  里頭依舊挑燈。

  劉靖聞訊從衙門里出來:“夜深了,什么事這么著急?”

  劉迅左右看了看。

  劉靖心領神會,把兒子往別處又帶了幾步:“這里說。”

  劉迅忙不迭把所有狀況說了一遍。

  “你是說,徐簡突然到了?你母親和阿娉還跟他先走了?”劉靖問。

  劉迅吞了口唾沫。

  黑暗之中,他看不清父親的神情,只從語氣判斷,父親十分嚴肅。

  “是不是昨日在禮部,打草驚蛇了?”劉迅問。

  劉靖沒答,只是問:“你母親本不讓阿娉去,后來又堅持一起去?”

  見劉迅應了,劉靖的語氣越發冷了三分:“打草驚蛇?驚到的可能是你母親。”

  “您是說母親她……”劉迅不敢信,母親反常歸反常,但無端端的,她能疑心到太子頭上去?

  沒有見到徐緲本人,劉靖亦只是猜測。

  可他近日衙門里繁忙,也不會為著此事特特回府一趟。

  尤其是,他若回去,指不定適得其反。

  夫人正是將信將疑時,他的過度反應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會讓夫人連他都質疑上。

  “你不用管徐簡和她說了什么,你一切照舊,”劉靖沉聲道,“太子那兒先安撫住,旁的事情,等我忙過這一段才做判斷。記住,這些時日穩當些,莫要再驚動你母親。”

  劉迅應下。

  出了千步廊,他站在大街上猶豫了會兒。

  此刻回府,萬一母親問話,他要如何答?

  還有那鄭琉,指不定還要說什么風涼話。

  太子估計在那宅子里,他去了也是觸霉頭,弄不好又要挨一腳。

  左思右想的,總歸還有一個去處。

  “去水仙胡同。”劉迅與轎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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