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燕辭歸 > 第290章 他以前是個和尚
  幾乎是一瞬間,道衡就反應過來了。

  王芪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這里,蘇昌那笑得比哭好不了多少的臉色,背后到底蘊藏著什么意思,他一下子就領悟了。

  比思緒更快的是道衡的行動。

  潛伏廣德寺十二載,平日里念經灑掃,那么多香客來來往往,他習慣于藏身之中,本也該習慣了放松精神。

  沒人知道他的背景,自然也不用時時警惕,不會有誰處心積慮來捅他一刀子。

  可偏偏這小一年,道衡離開了廣德寺。

  他能在曝光的那個中午、不驚動任何人就從寺中離開,能在這些時日替主子辦各種事情卻沒有露出一點兒蹤跡,足以證明,他對危機的敏銳度。

  看在王芪的那一剎那,道衡就躲開了。

  王芪手中銳利的鋒刃,并沒有逮到道衡。

  兩廂一交錯,地方不寬敞,但也足夠道衡爭取機會了。

  道衡不會和王芪說道理,也不會與蘇昌拉交情,根本沒有那個必要。

  主子已經對他起了殺心,王芪這種兇刀,只會干活,不講情面。

  倏地,道衡想起了昨兒夜里,想到了成喜的那幾句提醒。

  那時候,他沒有把成喜的話放在心上,只覺得對方杞人憂天。

  現在看來,天真是的他道衡。

  同樣跟了主子這么多年,他還有在廣德寺當和尚敲鐘的時候,成喜卻是從頭到尾都在主子身邊伺候,也遠比他更了解主子。

  說穿了,憐憫也好、同情也罷,成喜有這些,當然也不多,就那么一丁點而已。

  成喜提過,卻不會為了他去違背主子。

  王芪這把刀,毫無疑問是成喜放出來的。

  萬千思緒繞過心頭,道衡腳步不停,直直沖著蘇昌而去。

  蘇昌嚇得臉色慘白,兩條腿抖成了篩子。

  道衡卻在他跟前忽然轉了方向,一個越身飛向墻頭。

  他要逃出去,逃出這間鋪子,一旦進入熱鬧的西街,他還會有機會脫身。

  想得很好,道衡卻沒有能翻出院墻。

  當他踩在墻頭正要往下跳時,他看到了一個人。

  那人就在不遠處,離這墻面不過六七步遠,一副走貨郎裝扮,模樣年輕,把貨箱放在地上,邊上豎著靶子,上面滿是糖葫蘆。

  似乎是被這里的動靜驚動了,那人抬起頭來,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沉沉看著他。

  一瞬不瞬,面無表情。

  四目相對間,那人卻倏地笑了下。

  很淺,眉梢微微一抬,笑得嘲弄又激憤,仿佛看穿了一切。

  道衡的心涼了下。

  先前看到王芪時,他驚愕大于恐懼,但這一刻,恐懼占了上風。

  他不認識眼前的年輕人,但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就在這里候著。

  這是主子的另一把刀嗎?

  王芪攔了他的退路,這把刀就守在他逃離的前路上,一前一后,全堵住了。

  這一瞬很短,卻也足夠久了,久到道衡這樣直覺敏銳的人停頓了一下,身體快于思緒,沒有順勢翻出墻去,因此,他被王芪逮到了。

  利刃劃破了道衡的腳踝,重心不穩間,王芪把道衡拽回了院子里。

  這一次,道衡徹底沒有逃離的機會了。

  王芪劈了道衡一個手刀,把人徹底敲暈了過去。

  從始至終,除了道衡,誰也不知道那院墻外頭還守著一人。

  年輕人咬完了一串糖葫蘆,背起他的貨箱,走開了。

  院子里,蘇昌看著昏厥過去的道衡,討好地對王芪笑了笑。

  王芪不理會蘇昌,開了后門,小心翼翼觀察了下,招來了轎子,把道衡扔了進去,隨后,自己也擠了進去。

  轎子離開,蘇昌關上了門,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去。

  還好,那兇神惡煞的閻羅說話算數,沒在他這鋪子里大開殺戒。

  真讓道衡死在這兒,他的生意還做不做了?

  香料生意固然只是表象,但表象多重要,身上的這層皮不能被剝了,不然、不然道衡就是他的下場。

  蘇昌雖是古月人,卻也聽說了些傳聞。

  他去過陳米胡同,也知道那宅子收尾時、引誘官府的棋子就是道衡。

  而道衡,則是被剝了和尚皮,被衙門盯住了的死棋。

  蘇昌只是個辦事的人,對蘇議口中的合作人沒有什么了解,只和對方手下的幾個人打過交道。

  今日對方清洗手下,他不想摻和進去,卻也怕被牽連上。

  好在,人都走了。

  而那道衡和尚是個什么下場,蘇昌用腳指頭想都知道。

  不太妙啊……

  陳米胡同那兒怎么會有一枚金箋呢?

  他的金箋明明好好地在手上。

  莫非,蘇議還派其他人去過那宅子?

  另一廂,轎子穿過幾個胡同,最終到了四道胡同。

  這一帶是京城的低洼地,先前連日暴雨時積水很是厲害,也正因為這樣,這里的租金便宜,因而擠進來了不少到京里討生活的老百姓。

  一間屋舍,能前前后后劃分給三四家住,真正的大雜院。

  人多,自然也亂,白日里擁擠,夜里也有不少人走動。

  如此狀況下,進來一頂轎子也不顯突兀,雖然大伙兒都窮,但架不住人多,偶爾誰家有個病痛的,也得有轎子才能挪得動。

  王芪把昏迷的道衡搬進了一宅子里。

  里頭的住戶各忙各的,跟沒看到他們似的。

  王芪把道衡捆在柴房里,默不作聲守著,直守到日頭偏西。

  道衡醒了,可他嘴里被塞了帕子,根本說不出話來。

  他對王芪其實也無話可說。

  王芪反倒是有了談興:“別怪兄弟動手,是你做事不謹慎,主子不得不放棄你。不過,認識了這么多年,我一會兒動手快些,給你一個痛快。”

  道衡冷眼看著王芪。

  王芪又道:“我其實很佩服你,當了十二年的和尚,我連半個月都受不了。

  你看,你天天念佛經,把自己念傻了吧?佛祖說不殺生,你就真以為主子也是不殺生的?

  主子被人算計了這么一回,你又被衙門死咬著,肯定沒有活路了。

  我若是你,我根本不會跑,沒用的,老老實實赴死,給主子省點力氣。

  要不然,你落到衙門手里,你還得多受活罪。”

  道衡垂下了眼。

  是的。

  無論是落到順天府,還是落到徐簡手中,他都免不了活罪。

  他不會出賣主子,勢必會受各種刑具折磨。

  可他也不想死。

  哪怕主子想殺他,他也絕不會出賣,之前逃走,也只是想給自己一條活路。

  只要能逃出去,從此徹底隱姓埋名。

  可惜,另一把刀攔住了他的去路。

  有那么一瞬,道衡很想問問王芪,那個守在院墻外的年輕人叫什么名字,只看那雙眼睛,他就知道那人不好惹。

  不過,道衡發不出聲音來。

  而這個念頭,也就是一閃而過,下一刻,道衡就不想問了。

  以他對王芪的了解,王芪可能不清楚院墻外另有刀子。

  王芪不知道,主子還點了另一把刀。

  呵!

  那人是年輕,煞氣不足,但假以時日,刀鋒磨得銀光閃爍,那就在王芪之上。

  道衡想,王芪奉命殺他,那他也給王芪留一點驚喜吧。

  等王芪有朝一日發現了那一把鋒利的刀子,嘖!

  這戲好看。

  他在地底下看著,也挺有意思。

  夜幕降臨了。

  各家都在燒飯,各種味道雜在一塊,反而把血腥氣都蓋過去了。

  王芪一刀刺進道衡的心臟,毫不拖泥帶水。

  他沒有拔出刀子,只把自己沾染些血的外衣脫了,換了身干凈的,從柴房出來,他把換下來的衣服扔進了灶臺,噼里啪啦的柴火之中,燒得一干二凈。

  都收拾好了,王芪從宅子里出來。

  胡同里都是回家吃飯的人,你來我往的,沒人注意身邊經過了誰。

  王芪腳步匆匆,在其中并不顯眼。

  迎面走來一貨郎,上了年紀,腳步還算穩健,因著他東西多,邊上人都會避一下。

  王芪也避開了半步,他對貨郎并不關心。

  而他不知道的是,佯裝看路、避讓行人的貨郎看了他一眼,把他的模樣深深印在了腦海里。

  翌日一早。

  這所宅子大門緊閉。

  到中午時,左鄰右舍心生疑惑,熱心的老大娘來敲了敲門。

  這種群居的大雜院,白天都是大敞著門的,家家如此。

  敲了半天,沒有一點動靜,老大娘疑惑地走了,到傍晚又來敲了一回,還是沒有反應,便招呼了鄰里。

  為免里頭出事,架起梯子,有人爬進去后開了門。

  大伙兒進去一看。

  大件都還在,細軟都不見了,人也沒有一個。

  正當所有人一頭霧水之時,邊上傳來一聲尖叫,嚇得人毛骨悚然。

  湊過去一看,柴房里有一人,已經死透了。

  死人是大事。

  消息一下子就傳到了順天府。

  單慎還在為城外那幾具無名尸體頭痛萬分,一聽城里又發生了兇案,一個頭兩個大。

  “死者姓甚名誰?到底什么狀況?”單慎忙問小吏,“你剛說哪兒?四道胡同?”

  小吏忙道:“就是四道胡同,具體的還不清楚,老百姓來報官,說得不太詳細。”

  這不稀奇。

  遇著這種事,淳樸的老百姓又怕又急,常常說不到點子上。

  一旁,徐簡卻抬起了頭,問:“四道胡同?先前最初發現道衡行蹤,是不是就在那兒?”

  “國公爺一說我就想起來了,”單慎道,“就是那里,但道衡早就不見了。”

  徐簡提了一句后,再不表態了。

  他是來督查陳米胡同的案子的,順天府其他的公務,他并不插手。

  即便,此時此刻他很清楚,死在四道胡同里的是道衡。

  昨日,玄肅一直盯著。

  徐簡的布局很直白。

  東宮里放了話,那偷聽的暗樁一定會把消息遞出去。

  他們查得緊,幕后之人不會坐以待斃。

  晉中暫且夠不著,石哲一問三不知,對方必須嚴防死守的自然是古月商人。

  玄肅親眼見過蘇昌走出陳米胡同,但對方不知道,以為他們還在調查。

  蘇昌畢竟是古月人,不至于真被隨手拋出來當棄子,最有可能被放棄的還是“道衡”。

  上一回,對方用道衡釣魚,這一次,是真的動了殺心。

  徐簡看穿了,卻也沒有救道衡的意思。

  道衡跟了那人太久了,他知道很多內情,也一定忠心耿耿。

  正是因為太熟悉對方斷尾的舉動,因而即便斷到自己身上時,會想逃,卻不會出賣。

  看多了,習慣了。

  想從道衡口中挖出消息,不會比從王六年的嘴巴里問話容易。

  曹公公那等手段,王六年都沒說幾句真話,道衡也是寧死都不會吐露的。

  所以,玄肅坐實了道衡的死亡。

  同時,玄肅看清了動手之人的模樣。

  三十出頭,個子不高,五官也很普通,扔進人群里壓根不顯眼。

  唯一能讓人記住的是,那人的下巴上有道疤。

  這就足夠讓徐簡記住了。

  而且,徐簡真正的目標是蘇昌。

  親眼看到道衡被人打昏了帶走,蘇昌慌不慌?

  讓蘇昌先慌上幾天,從這人嘴巴里問話,就簡單多了。

  不多時,帶人趕到四道胡同的單慎進了那宅子。

  仵作去柴房查驗,在他忙完之前,單慎只站在門外看了一眼,并沒進內打攪,之后就在宅子里轉了轉,又叫了幾個老百姓來說事。

  仵作查得很仔細,查看過心口的致命傷之后,他從頭開始查體。

  雙手覆上腦袋,手指摸過頭皮時,仵作一下子就發現了狀況。

  有些難以置信,又有些激動,仵作扒開了尸體的頭發,然后他忙呼道:“大人!單大人!”

  單慎聽見了,忙過來問:“發現什么了?”

  仵作扭頭:“九個戒疤!他以前是個和尚!”

  單慎的腦袋嗡了一下,走進柴房,低著頭看:“頭發長這么長了?胡子是真是假,和畫像上有點像,他到底是不是道衡?!”

  天哪!

  別是他瞎貓撞到死耗子了。

  陳米胡同里沒圍住的道衡,現在死翹翹地在他手里了?

  這是,功嗎?

  這算屁的功啊!

  單大人氣得吹胡子。

  死尸一具,問不出一個活字來,有什么用?

  他還得接著破案!

  這怎么破?

  真當他單慎是個傻子,看不出來道衡是被扔出來逗他玩的嗎?

  氣歸氣,案子總得辦。

  比起陳米胡同那兒半點沒有進展的局面,眼前好歹往前邁了一步。

  確定死的人是道衡后,各處都忙碌起來。

  衙役們在四道胡同問話,仵作把人搬回衙門里進一步調查,等單慎回到順天府時,聞訊的萬塘也趕到了。

  萬塘瞇著眼睛看安置在公堂地磚上的道衡,一臉凝重。

  “把我們當蠢蛋耍?”萬塘蹲下身子,嘖了聲,“我帶人在陳米胡同挖了這么久的地,他們就扔這么個玩意兒出來?”

  單慎冷著臉,道:“看你辛勤耕耘,給你結個果子,告訴你見好就收,再挖下去也沒結果。”

  萬塘氣得胡子都要豎起來了:“我稀罕這么個果子?”

  萬塘不稀罕,單慎也不這怎么稀罕。

  只徐簡雙手抱胸,站在一旁道:“兩位大人,對方這么糊弄,這是被人看扁了。”

  萬塘聽得惱火。

  單慎也有氣,可他不敢當著輔國公的面亂罵。

  徐簡又道:“把道衡拿去御前交差,倒也不是不行,畢竟,兩位也知道,這案子查到最后多半也就是個不了了之。”

  單慎的那股子火氣,一下子散了,余下的是無能為力。

  是啊。

  甭管背后是廢皇子李汨,古月人還是西涼人,如此牽扯之下,不是他們輕而易舉就能查個底朝天的,添上守備衙門也不行。

  萬塘也清楚。

  查得再深,功勞不一定有,麻煩指不定很多。

  可拿道衡的尸體交差、就此了斷,又有些不甘心。

  白在陳米胡同挖了這么久了。

  抓人的本事沒精進,種地的能耐倒是長了些。

  這么想著,萬塘看向單慎:“不是我老萬不幫你,國公爺說得也對。”

  單慎抹了一把臉:“一個道衡,真能交差?”

  萬塘嗤地笑了聲:“單大人這幾天忙糊涂了?圣上雖沒有定下時限,但……”

  單慎一個激靈。

  是的。

  圣上沒有定下時限,但圣上不會希望一拖再拖。

  陳米胡同的事情過不去,太子殿下那些破事也就過不去。

  提陳米胡同,等于提殿下的荒唐。

  殿下只是禁足,圣上也沒有繼續加罰太子的意思,他們底下人一遍又一遍的,何必呢?

  “唉!”單慎嘆了聲,“三天,我先查三天,能抓到兇手最好,抓不到,我拿道衡交差。”

  萬塘見他想明白了,也不多說了,與徐簡行了禮后便先行離開。

  徐簡與單慎打了個招呼,亦走出了公堂。

  今夜云層厚,星子都看不到幾顆。

  初夏的夜風吹在身上,很是讓人煩悶。

  玄肅快步過來,把一張紙遞給了徐簡。

  他不擅長畫人像,只能口述,找了個信得過的把那日遇著的人畫了下來。

  徐簡打開,迅速看了一眼,又把畫紙合上。

  “交給陳……”徐簡頓了頓,再出口,改了想法,“這次就別讓陳桂跑腿了,你親自交給郡主,讓她看一眼。”

  玄肅愣了下。

  親自交給郡主?

  這個時辰?

  徐簡見他發愣,道:“翻墻,誠意伯府的院墻你翻不進去?”

  玄肅摸了摸鼻尖。

  他是翻得進去,就是感覺,奇奇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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