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一紙千金 > 第一百九二章 凸字結構
  傘的主人,如今就在績溪作坊。

  陳箋方下意識避開瞿老夫人的蹤跡,從水槽棚戶的后方繞出,一抬眸便看到七八個涇縣的老伙計圍在顯金身側,七嘴八舌地笑鬧——鐘大娘將顯金的頭發揉得跟個亂雞窩似的,周二狗尖聲怪叫,鄭大鄭二兄弟一左一右意圖把顯金舉起來。

  是的,字面意義上的舉起來。

  顯金被舉到一半,停在了半空。

  鄭二發出尖銳爆鳴,“下來!下來!掌柜的看著瘦,實則有肉,我抬不動了!”

  緊跟著就被黑皮胖丫頭鎖兒一記爆錘,“你抬不動掌柜的,請找找自己的原因!跟掌柜的有屁關系!”

  陳箋方輕手輕腳地靠在棚戶外的磚墻上,嘴角不自覺地噙了一抹笑,眼神一動不動地釘在人群中心的那個姑娘臉上。

  如遠山青黛一般的雙眉,狹長上挑的眼眸洋溢著真切澄澈的笑,膚容白皙細膩,下頜精巧,上唇薄薄的,下唇卻溢滿櫻桃般醇厚的粉。

  在真心待她的這群人中間,如同一支高挑的、勁直的、漂亮的君子蘭。

  他最喜歡的君子蘭。

  真美呀。

  陳箋方將手中的提籃輕輕放下,靜靜地轉身離開。

  歡呼雀躍之后,周二狗眼睛賊尖,“棚戶旁邊有個提籃!”

  醬肘子七七七小跑步前進,雙手拎起,拿起來給顯金看。

  提籃里蒙了一層濕潤的素細紗。

  顯金將細紗布輕輕掀開,里面一盆煢煢孑立、黃蕊白瓣的君子蘭。

  這盆花,應該被人很好地照料著,每一片狹長卷曲的葉子都光潔得如同上蠟,三四朵蘭花在草葉中錯綜復雜地盛開,如林中雪、空中云。

  七七七很激動地狠拍周二狗左腿,“啊啊啊——啊啊啊——誰送的!誰送的!誰送的!”

  如同唱山歌,最后三個字,甚至破了音。

  周二狗甚至隔山應和,“啊啊啊——啊啊啊——你怎么——又拍我——左腿——啊!”

  唱腔凄厲,唱出了瘸子的絕望。

  鐘大娘在顯金耳邊笑出豬叫。

  顯金輕輕伸手摸了摸眼前那朵蘭花,指尖溫潤又似縈繞清香,輕轉頭同鎖兒道,“你要提醒我每天澆水哦。”

  鎖兒笑瞇瞇應了個是。

  ......

  顯金贏了。

  趙德正心服口服地將桑皮紙作坊里外鑰匙、賬本、庫房清單、原料采買莊戶名號、銀號存單全都裝在一個大大的木匣子里遞給顯金,“...說話算話,愿賭服輸,你在此處必能好好壯大,我也老了,正好就此機會衣錦還鄉,帶著老妻過幾年舒坦日子。”

  顯金將木匣子反推回去,風輕云淡道,“您還管著,我信您。”

  趙管事,已是陳記難得的實帖人了。

  任誰干了二十年,一夜之間,要受一個從天而降十七八歲少女的轄制,沒誰不瘋。

  顯金從懷里掏了張契書推到趙管事跟前,“您看看,和董管事、三順師傅一模一樣的契書——三道杠,每月休八日,靈活上工制,兒孫免費進官學,若考取秀才,舉人師父每月上門教改文章,年終拿紅利,人食五谷,若有小病小恙,醫藥診療費用店子出八成,您自己出兩成。”

  鐘大娘站在顯金身后,看著這份契書,很想流口水。

  殘存的尊嚴及時制止了她。

  趙管事目瞪口呆地一目十行將契書看完:不是,咱就是說,老董和老李,他們平時就吃這么好嗎?

  顯金繼續掏出軟毫筆,語聲極為平和,“我接手桑皮紙作坊,您繼續做管事,您和董管事一南一北坐鎮,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顯金再笑道,苦口婆心地安撫,“您潛心打理這店子這么多年,一腔心血盡數傾注——您放心,我縱有些小心思,也只會做一些小改動。”

  趙管事愣愣地接過筆,“唰唰唰”簽上自己名字,簽完之后方問,“做哪些小改動呀?”

  顯金利落站起身,先將契書貼身收好,再道:“一則,咱們要把店子名稱改掉;”

  “二則,店子的裝潢,也要改掉;”

  “三則,咱們店子賣些什么品類的宣紙,也需做好調整。”

  趙管事有點懵。

  小...小...小改動?

  這是小改動?

  誰家的小改動...連店子名字也要改啊!!

  趙管事想說話,但張了張嘴卻無話可說,沾滿墨的軟毫筆都還在手里呢:拿...拿人手短,古人誠不欺我!

  顯金說干就干,當日下午便組織人手將桑皮紙作坊拿油布從頭蒙了起來,績溪作坊營造原班人馬,當場進駐桑皮紙作坊敲打營造。

  桑皮紙作坊連同趙管事一起的十一個伙計,盡數打包暫落績溪作坊。

  十八個新崽兒被鐘大娘帶著回涇縣開展憶苦思甜教育:十八個崽兒里面多是恒記與白記出來的學徒,防人之心不可無,顯金要以刻絲夾畫宣紙一鳴驚人,自然就要把一切泄密的風險扼殺在搖籃中。

  李三順一本正經抽水煙,瞇著眼看績溪作坊棚戶旁兩列嶄新的排屋和灶屋里架起的七八口大鍋,深深感嘆一句,“金姐兒,你老實告訴你李師傅,陳家這幾間鋪子哪間該做什么,你是不是一早就心里很有數?”

  顯金笑了笑,沒答話。

  一子落而滿盤活。

  生意先做的是貨,再做的是人,最后做的是資源。

  誰搶占的資源多,誰就贏。

  陳記起業大幾十年,先在涇縣茍著賺小錢,瞿老夫人背水一戰,把陳記帶出涇縣,帶到宣城府開了分店、賺了銀子,可這三間鋪子屬于各管各的,業務有重復也有互補,原料來源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三間鋪子明明都姓陳,偏偏還單打獨斗,形不成合力,在市場差的時期,其余兩間全靠桑皮紙作坊供血才能活下去。

  這種開店模式,就是瘸子模式。

  腿長的那條走千萬里路,腿短的那條騰空享福,非常不均衡,日子久了不就成當初的局面嗎?——績溪作坊拖后腿,燈宣作坊庸庸碌碌,桑皮紙作坊負重前行。

  用“凸”字結構做生意,遲早要癱。

  三間鋪子,明明可以把所有紙業一網打盡,所有用紙的階層全部覆蓋,以陳家一己之力實現宣城府的宣紙壟斷,也并非美夢。

  這些打算,顯金自然不會同李三順細說,就讓老頭兒好好抽兩口水煙吧。

  她只讓李師傅帶著周二狗、趙管事帶著鄭大在績溪作坊加班加點地做刻絲夾畫宣紙,兩個班組占據四個水槽齊頭并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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