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
立冬之日。
卯時前后,東方天幕忽然泛起層層魚肚白。
一縷縷霞光緊隨其后地自東方天幕而出。
緩緩灑照于充斥著濃濃肅殺之意的漠北鳴狐山旁。
仿佛欲將鳴狐山周邊的肅殺之意與立冬寒意全部驅逐出天地間般。
“立冬了啊。”
李光利立身于鳴狐山半山坡處的中軍大帳旁。
滿臉疲倦地望著山腳不遠處的匈奴營寨。
聲音中滿是憂愁與唏噓之意。
自上次大戰失利,至今已然過去了足足半月有余。
在內無輜重、糧草,外有敵軍追擊的情況下。
李光利當真是深感度日如年之痛。
若非其以大量士卒為棄子,以其血肉之軀拖住匈奴左谷蠡王大軍兩日之久。
使得其僥幸逃至易守難攻的鳴狐山。
怕是其所率大軍早已在這半個多月的逃亡里全軍覆沒了!
“是啊,立冬了。”
同樣滿臉疲倦之意的魏國公谷占營聞言心中重重嘆息一聲,隨即緩緩附和道。
話音落罷。
李光利與谷占營二人互相對視一眼。
隨即默契地看向山腳不遠處的匈奴營寨。
死寂。
于二人之間緩緩蔓延。
不知過了多久。
道道炊煙自山腳下緩緩升起。
炊煙升起的一瞬間,李光利不自覺地吞了口唾沫。
“唉。”李光利艱難地收回目光,隨即緩緩轉身掀開中軍大帳門簾。
邊邁步走進中軍大帳,邊緩緩開口招呼道:“走吧,回去。”
“好。”谷占營艱難地收回目光,隨即微微點頭道。
......
......
中軍大帳內。
李光利與谷占營相對而坐。
又是久久無言。
不知過了多久。
李光利緩緩抬頭看向身前的谷占營。
隨即開口問道:“軍中糧草還能堅持幾日?”
谷占營聞言面色微微一頓。
隨即緩緩開口回答道:“至多五日。”
說是糧草,其實只不過是大軍臨入鳴狐山前,自沿途匈奴部落中所搶奪的牛羊肉罷了。
且,除了牛羊肉外再無他物。
李光利眼神微微暗澹了幾分。
沉吟數息后有氣無力地問道:“鹽呢,還有嗎?”
谷占營面露無奈道:“食鹽兩日前便沒了,現如今用的是......是......硝鹽。”
話音落罷。
中軍大帳內再度恢復至落針可聞的死寂。
所謂硝鹽......
簡而言之便是茅房墻角所滋生出來的白色顆粒狀物品。
許奕于燕地內所傳授的制冰之法中所需用到的硝,便為此物。
此物......
固然能解一時缺鹽之苦。
但若長期食用。
則必受其害。
不知過了多久。
李光利緩緩閉上雙眼,滿是無奈地嘆息道:“左敦這廝是要將你我活生生困死于這鳴狐山啊。”
谷占營聞言眼瞼微微低垂道:“昨夜一夜,又有兩百余士卒受不了山中疾苦,于深夜偷偷熘下山去,投降了匈奴。”
話音落罷。
李光利勐然睜開雙眼,一抹濃郁到極致的殺意自其雙眼中一閃而過。
“軍法隊呢?”
李光利面色微寒,聲音中充滿了無盡的殺意。
“軍法隊昨夜逃了二十余人。”
谷占營緩緩閉上雙眼,滿是無奈地回答道。
需知。
軍法隊一職往往都是由領兵將領親信擔任。
現如今連軍法隊都已然有人外逃。
李光利部的軍心可想而知。
“密令軍法隊,一人叛逃,全伍皆斬殺。”
“一伍叛逃,全什皆斬!”
“一什叛逃,全屯皆斬!”
“除此之外!軍法隊叛逃士卒之家卷,一律滿門抄斬!”
李光利緩緩握緊雙拳,滿臉陰沉地一字一句道。
“遵令!”
谷占營聞言急忙抱拳行禮道。
李光利微微一頓。
沉吟數息后再度緩緩開口道:“此外,傳令全軍!援軍五日內定至。”
“待援軍抵達后,營內所有士卒,人手半石糧!人手八兩鹽!”
“待班師回朝后!營內所有士卒,賞銀三十兩!賞布六匹!”
話音落罷。
谷占營飛快地抬起頭望向李光利。
眼神中滿是激動地開口問道:“援軍五日能至。”
李光利重重點頭,隨即開口回答道:“昨夜朝廷八百里加急密信已至。”
“陛下封大理寺左少卿李凌為征北將軍。”
“命其火速至云中郡攜五千步卒、三千騎卒及大量輜重與糧草增援我等。”
“其十月一日自長安而出,想來現如今已然自云中郡率軍出關。”
“至多半月時間便可抵達鳴狐山。”
李光利微微一頓,隨即再度緩緩開口說道:“此外朝廷下令命各地藩王各攜五千精銳火速增援我等。”
“距離咱們最近的趙王與代王五日內必然能抵達鳴狐山。”
“到了那時,三軍里應外合下定然能解鳴狐之圍。”
谷占營聞言神色愈發激動起來。
“太好了!太好了!”谷占營自交椅之上一躍而起,滿臉激動地抱拳行禮道:“大將軍!末將斗膽請戰!”
李光利笑了笑,隨即緩緩開口說道:“允了!待援軍一到!本將軍定調三千精兵與你!”
“此番定要讓魏國公好好地出一口惡氣!”
谷占營面色漲紅地再度抱拳行禮道:“末將謝過大將軍大恩!”
“你我之間無需這般客套。”李光利輕笑著擺了擺手。
話音落罷。
李光利面色微微一頓。
略一沉吟后,再度緩緩開口說道:“勞煩魏國公先將消息傳至全軍,好以此安一安軍心!”
“此外,勒令各部將領,命其好生看管各自士卒。”
“且不可大肆聲張此事。”
“此外,勒令軍法隊,此后數日嚴加看守營寨!莫要逃脫一人!”
谷占營面色一正,再度抱拳行禮道:“遵令!”
話音落罷。
谷占營緩緩退出了中軍大帳。
待谷占營的身影徹底消失于中軍大帳外時。
李光利原本面帶笑意的臉龐,瞬間陰沉起來。
“可惜了。”
“陛下此番竟獨獨未令你出兵。”
李光利眼瞼低垂,面色陰沉的仿佛可滴出水來。
百余息后。
李光利緩緩起身于中軍大帳內來回踱步。
這一踱步,便是整整兩刻鐘之久。
踱步期間,其面色時而陰沉、時而皺眉、時而冷笑、時而狠厲。
當真是復雜到了極致。
兩刻鐘后。
“啪~啪~”
李光利輕輕拍響了雙手。
隨即平靜道:“出來吧。”
話音落罷。
一作親兵打扮,面白無須之人自中軍大帳內間緩緩走了出來。
“不知大將軍喚奴婢有何要事?”
那親兵打扮,面白無須之人緩緩躬身行禮道。
若常興榮于此地,定能一眼認出此人。
此人赫然正是許雍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之一。
原東宮太監劉貴祥。
李光利微微低頭看向正躬身行禮的劉貴祥開口問道:“方才本將軍與魏國公所言,可都聽到了?”
“回大將軍。”劉貴祥再度躬身行禮,隨即如實回答道:“方才大將軍與魏國公所言,奴婢一字不差全部聽入耳中。”
李光利微微點頭,隨即緩緩開口說道:“趙王與代王麾下士卒不出五日必至鳴狐山。”
“現如今就連本將軍都不知,趙王與代王此番會派何人為將。”
“也正因此,本將軍很難確定此番來人是否見過你。”
“為確保萬無一失。”
“天黑后本將軍會派親衛,護送你離開漠北之地。”
劉貴祥再度躬身行禮道:“奴婢謝過大將軍好意。”
李光利微微一頓,沉吟數息后緩緩開口說道:“此外,為本將軍帶一消息回京。”
話音落罷。
李光利微微擺手,示意劉貴祥附耳過來。
待劉貴祥行至李光利身旁時。
李光利微微俯身,于劉貴祥耳旁低聲道:“本將軍欲借李凌之手,拖許奕入泥潭......”
“.......”
“.......”
“此番話,務必一字不落地帶于你家主子。”
“可否明白?”
劉貴祥面色一正,再度躬身行禮道:“還請大將軍放心,奴婢定然一字不落地將消息帶給主人。”
李光利微微點頭,隨即輕輕拍了拍劉貴祥的肩膀緩緩開口說道:“去準備準備吧,天黑后會有人前去尋你。”
“是。”劉貴祥再度躬身行禮,隨即緩緩后退。
待劉貴祥的身影徹底消失于中軍大帳后。
李光利嘴角忽然浮現出一抹冰冷到無法言喻的笑容。
“許鎮那廝不是想替你收買李凌嗎?”
“此番本將軍大發善心!給你這個機會!”
“就看你能不能接住了!”
李光利緩緩抬頭望向上谷郡所在方位,嘴角泛起一抹獰笑地低聲喃喃道。
話音落罷。
李光利收回目光,行至中軍大帳上首位置緩緩入座。
方一入座。
便動作極其輕盈地自懷中掏出一物。
那物大小約嬰孩拳頭,整體以油布包裹。
李光利抿了抿嘴唇,隨即小心翼翼地拆開油布。
隨著油布緩緩展開。
其內所包裹之物,瞬間浮現于李光利眼前。
那赫然正是一粒粒如晶石般純潔無瑕的食鹽。
若非要為其取一與眾不同的名字的話。
或許稱呼其為雪花鹽更為妥當。
李光利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小撮雪花鹽。
將其緩緩放入口中。
待雪花鹽于味蕾中徹底綻放后。
李光利陰沉的臉上瞬間浮現出一抹滿足之意。
其身為一軍主將,尚且如此。
余者士卒現狀,自然可想而知。
......
......
入夜。
云中郡五十里外。
一座偌大的臨時行軍營寨于郡外寬闊之地拔地而起。
一桿李字大纛筆直地矗立于臨時營寨最中心處。
陣陣冷風吹拂下。
李字大纛瞬間迎風而起,并于空中不斷地發出錚錚之響。
端的是氣勢十足。
中軍大帳內。
一身儒衫的征北將軍李凌端坐于上首位置。
手持一封文書緩緩翻閱著。
片刻后。
親衛李忠悶悶不樂地自中軍大帳外掀簾而入。
李凌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文書。
隨即緩緩抬頭看向悶悶不樂的李忠,平靜道:“林賀云還是不愿先行增援?”
李忠聞言瞬間收斂了自身情緒。
抱拳行禮后開口回答道:“回將軍,林賀云已然于三里外安營扎寨。”
其口中的林賀云不是旁人。
赫然正是那坐鎮于五原、朔方二郡之地的趙王許成麾下第一大將。
此番正是此人統領五千趙地輕騎增援漠北。
若是按照常理而言。
此時的林賀云至少也應領先李凌部三百余里才對。
然。
不知為何。
那林賀云出云中郡后便一直于云中郡的二十余里外止步不前。
一直到李凌于云中郡點齊兵馬,率軍出征后。
其方才緩緩而動。
且一路行來,其麾下五千輕騎始終于李凌部三里外徘回。
李凌多次命人前去與其交涉。
然林賀云每每皆以各式各樣的借口詭辯。
如,其感李凌部于漠北地形不熟悉,特留下為李凌部領路。
如,麾下士卒感染風寒,多腹痛難耐。
如,戰馬入冬厭食,無力狂奔。
諸如此類的借口,當真是數不勝數。
中軍大帳內。
李凌聞言眉頭微皺一瞬。
隨即便緩緩舒展開來。
“隨他去吧,人在做‘天’在看。”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而已。”
李凌面色恢復如常,隨即緩緩開口說道。
“可。”李忠面色微微一頓,隨即繼續開口說道:“若其余藩王所遣將領都如林賀云這廝般陽奉陰違,這......這仗還怎么打啊。”
身為李凌家將外加親衛的李忠,自然極其明白李凌究竟有多想通過漠北之戰向朝廷、向天下人證明自己!
其猶記得,那夜李凌在聽聞晉王許鎮親自向皇帝舉薦其為征北將軍,率軍出征漠北時的激動面色。
那一夜,李凌于李家祠堂門前足足站了一夜之久。
中軍大帳內。
李凌聞言面色微微一頓。
隨即緩緩開口說道:“莫要管他人,做好自身份內之事即可。”
話音落罷。
李凌緩緩起身,微微擺手道:“好了,莫要想太多,退下歇息吧,明日卯時大軍準時開拔。”
李忠心中無力嘆息一聲,隨即拱手行禮道:“遵令!”
待李忠的身影徹底消失于中軍大帳后。
李凌緩緩于中軍大帳內來回踱步。
‘陽奉陰違。’
‘趙王、林賀云。’
‘藩王出兵五千,增援漠北......’
‘削藩......’
李凌面色稍顯凝重地低聲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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